张夫人一把抱住张武,哭出声来。袁灵均等在门口,听到门内的惨哭之声,刚要进去,可是又想到张武在,又收回了手,怔怔的看着大门。
张武头一回见到张夫人哭成这般模样,即便是那日马道长放出百鬼,张夫人虽在外哭泣,可却不似今日这般。张武只知张夫人难过极了,可这哭声里却不只有难过、悲伤,还夹杂着一些他也说不清的东西,他胡乱的安慰着张夫人,胖嘟嘟的小手一下下的替张夫人抹着眼泪。可张夫人的泪水却像止不住一样,张武想着张夫人腹中还怀着孩子,此时她哭的脸色也变得蜡黄,又小心的输了些灵气给她。
张夫人突然觉得一阵暖暖的气团包裹着她,这些日子,她也看了不少道家典籍,甚至花了大价钱去一些隐居的门派之中寻了些孤本,她强止住哭意,轻轻摸了摸张武柔顺的头发,“娘从未想过你会害他,你我母子这么多年,我又怎会不知你的脾性。”
“夫人,我……”张武抬起头,他从未想过张夫人会知道,如今迫不得已说出了这段前尘往事,终归是他占了张夫人儿子的躯壳。即便是张夫人收回这躯壳,让儿子入土为安也是无可厚非。可张武怕的并不是张夫人要回儿子的身躯,他做了张府少爷这么多年,早就对张老爷、张夫人二人有了孺慕之情,他只怕张夫人不再认他这个儿子。他满脸的惶恐,可话却难以说出口,毕竟占了张武的身子这么多年,自己也是个妖怪,不被世人所容,张夫人没有偷偷找了道士收了自己,便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我,我将这壳子,将这壳子还给您,您莫要再哭了……”说着,站起身子,便要掐动指诀,张夫人一把拉住他的手,张武微微一愣,原本环绕在他身上的灵气,陡然消失了。他呆愣愣的看着张夫人,有些不知所措。
“那日马道长作乱,你不顾危险冲了过去,你爹本要冲进百鬼中救你,可却被百鬼缠住晕了过去,我当时离得近,听到了你与阿均说的话。”
张武又想起了那日他闯入阵中时,张夫人与张老爷奋不顾身想要冲进大阵的模样。想到后来,他与袁灵均晕倒,张夫人照顾了他们一夜,可张夫人却从未和自己提起,她早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可为何却迟迟没有将他与袁灵均赶出府去?若是将他真的当成了亲生儿子,又为何会让他随袁灵均去寻找修仙之法?
张武声音哽在喉咙中,好像再多的话到了此时,也说出自己的心情。如今张夫人这样直言袒露出自己的身世,又和他说起,早就知晓了此事,莫不是……张武脑子中不停的响着“娘不要我了”,可却听到张夫人继续说道:
“那日,我听你所言,心知你早已将我和老爷当成了你的亲生爹娘,我虽不知你是什么妖物所化,可你做了我儿子这么多年,我又怎么不知你从未想过害我,从未想过害张家。”
“这些年,你将府内陈设换了个遍,可说来说去,都是有助于张家的风水局。”
“阿武,我这次问你,只是……”
张武低下头,看着张夫人的模样,张夫人的脸上已经没了泪水,只是露出几分释然的微笑,她拍了拍张武的手,“只是想问问你,我那孩子死时,可有过痛苦?”
张武摇摇头,“当日我见他可怜,施法闭了他的五感,他带着我的念力再入轮回,也会少受一些苦……”
张夫人的面色更加柔和,“那我还要替那孩子,谢谢你这个哥哥了。”
张武听到刺眼,瞪大了眼睛,声音哽咽着仿佛确认般的问:“哥哥?”
“你修炼成人不易,定比那孩子的年纪还要大些。你既做了我的孩子,便一世都是我张家的孩子,断然不会将你赶出去的。”
“那,那您为何……”
张夫人笑笑,笑容里满是无可奈何。她看向张武,打断张武的话,说道:“你是不是想问娘,为何要让你和阿均去寻道法?”
张武不说话,可他的样子却已经透露出他早已心怀芥蒂。
“你修炼成人这么多年,便只是想在这茂县偏安一隅么?”张夫人淡淡的问道。
张武看着张夫人,愣了愣。
“你可记得,你小的时候,便央求娘,想到处走走,你说往后要随那些商队,去各地走走、看看。你还说,要去海边找找最大的螃蟹,最大的虾,你还要去各地寻找鱼虾蟹的做法,要让咱们张家的酒楼跟这蜀中的都不一样。”
张武这才想起,他大概三岁时的戏言,当初大唐尚未灭亡,也有不少近海的商队乘船来到蜀中各处,将新鲜的鱼虾蟹运往蜀中。张老爷因老来得子,本想着让张武继承祖业,将张家酒楼发扬光大,便终日带着张武与那些商队往来。张武听了那些人讲起大海的广袤无边,讲起涨潮退潮,讲起退潮后,孩子们在海边捡螃蟹,便心生向往,本来想求着张夫人带着他,一起随商队去南方看看,可就这一句戏言,竟让张夫人记了这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后来啊,娘和你爹便想让你去,考个举人,可这世道这么乱,我们怎么舍得?现如今,知道你有这些本事,便知道,我们不该拘着你。你说你乃灵龟所化,那定然是有大本事的,那日,你与阿均让那妖道伏法后,娘也找了不少道家典籍看过。若因为我们,让你修炼止步不前,终日留在这茂县,不能飞升,我们岂不是罪人?”
“想来,对于你们而言,得道成仙应当是最重要的事吧?”
“那日你和阿均说的话,娘都听到了,阿均有张牛皮纸,上面记载着修仙之法。娘也存了私心……”
张武闻言,抬起头来,看向张夫人,却见张夫人笑了笑,将张武拉到她身边,小声说道:“若阿武能和阿均学了上面的术法,成了仙人,娘和你爹可就有两个神仙儿子了!”
张武“扑通”一声跪下,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他眼泪落下,声音颤抖却无比欣喜的叫着“娘”,竟比往常还要真挚几分,张夫人轻轻拍着他,就像平日里张武冲他撒娇时,张夫人哄他一般。“那天你将这陶瓷娃娃放在我房中,我在角门听到你和阿均的话了。”张夫人将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之上,另一只手也将张武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这孩子,可是因你这风水局而来?”
张武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我掐算出爹娘命里还有一子,往常,往常是我任性,只想爹娘宠我一人……”
张夫人拍了拍张武的头,想着张武平日被自己与张老爷宠惯了,在府中就如同小霸王一样,袁灵均来了后才收敛几分,心想着这倒也是张武的性格,便也不在多说。“你这些本事,都是你从前学的么?”
张武想了想,“我本是灵龟,也不知是何时开了灵智,自我进了府中的池塘,才开始有了记忆,我不知道师父是谁,也不知是何人给我开了灵智,这些风水局像是刻在我脑子里一样,当日我只想家里能日进斗金,家宅和顺,不想爹爹再那样辛苦,脑子中便出现了这些风水局,我也不记得是何时看过。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接触过其他妖精,我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同我一样,也或许这是我们灵龟的传承?”
张夫人又同张武说了会话,今日二人说开了心结,倒比往常还要更亲近几分,张武如今放了心,张夫人不会不要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留在张府终究不是个办法,想着张夫人如今有孕,自己也该和袁灵均离开了,面上便染了几分哀愁。
“阿武。”张武抬起头,“若爹娘只有你一人,你会给我们当一世的孩儿吧?”张夫人试探着开口。
“我……娘,往后,往后有弟弟……和我陪着你们……”
“阿武,娘知道你要和阿均不会回来了。”张武还在斟酌着如何说下去,却听张夫人打断他的话。他闭上嘴,点了点头,不忍看见张夫人的模样,别过脸去。
“娘,咱们终究人妖殊途,这次马道长来咱们府上,我也想过了,若日还有更厉害的道士来了茂县,到时……我怕连累你和爹爹。”
张夫人叹了口气,张武虽别过了头,可她却知道,张武若真有办法,是断然不会离开的。张夫人想到此前马道长为救张家不能修道,又想到自己肚子尚未出生的孩子,“阿武,我虽知你要离开蜀中,可我还是要劝一劝。现在外面风头正胜,若你和阿均冒然出去,定然会遭到官兵盘问,到时候,你可能护得住阿均?”
张武一时语塞,可是又想起袁灵均所言,小声哄到:“娘,我们明天不能走,若我们走了,官兵为难你和爹可怎么办?到时,若官兵真的来家里搜捕,以我的功力,定能护住阿均,你和爹也不会受到牵连,我与阿均若是先去了庄子,外祖父他们又该怎么办?”
张夫人想到个中凶险,脸色有些发白,还是强撑着说道:“你爹爹这些年也攒了不少,你们带去些,我们将剩下的钱都捐了,想来官兵也会放你们一命……”
“若不放呢?到时人财两空,爹爹又该怎么办?娘和弟弟又该怎么办?娘,你宽下心,我修炼百年才能化作人形,只不过护着阿均和我离开这茂县罢了,我本就不是张家子嗣,临走还要再牵连你们,我,我于心不忍!”
张夫人又落下泪来,张武看着她的模样,也说不出话。张武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恩情可以这样重,那句“便是张家散尽家财,也要保你二人一命”,重重的坠在他心头上,他心里发酸,看着张夫人一次又一次的留下眼泪,他却不知如何去劝。
张夫人突然捂着肚子闷哼一声,显然是因为今日的大喜大悲让她动了胎气,张武赶忙走过去,又输了些灵气给她,这才让她脸色稍稍有所好转。张夫人斜靠在小榻上,抚着躁动不安的肚子,喘着粗气。
张武看着她辛苦的模样,又看着那堆衣裳,这衣裳针脚细密,比张家从外购置的还要好些,衣料也极其柔软,都是按照身高做成的,有几件现在穿的,也有些是稍大一些的。那狐皮大氅上还绣着百福纹样,显然是张夫人这些天来为他祈福,特意绣成的。
张武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龟壳,将指尖咬破,滴到龟壳上。又取了张夫人一根发丝放在手上,他十指并拢,目光威严,嘴里念动有声,张夫人虽不知在他做什么,可看他如此认真的模样,也不敢打断他。
张武的龟壳在小榻的桌子上不停的转动,渐渐从中间升起一股白烟,张夫人瞪大了眼睛,她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术法。张武也不犹豫,两手不停地变换着指诀,头上透出一层薄汗,他的手指扭成奇怪的动作,仿佛双手被抽了骨头,可以随意摆弄一样。终于那团白烟散尽,张武也呕出一口血来,他指尖也变回了黝黑的龟皮,张夫人赶忙从怀中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娘,我推算出,咱们张府近百年会有三次劫难。”
张武咬了咬牙,从怀中又拿出怀中的匕首,左手又拿起桌上的龟壳。
张夫人吓了一跳,想到张武说自己乃灵龟所化,又见他犹豫了一下,才将匕首对准龟壳要刺下去,张夫人赶紧拦住张武,却见张武笑着摇摇头。
张武一点点的刮着龟壳,终于挂掉了三片碎片。而他却也满身冷汗,感觉背后犹如被抽筋剥骨的疼。他强忍着疼痛,爬到张夫人身边,冲张夫人笑笑,将那三片龟壳碎片,交给张夫人。
“娘,我本是灵龟所化,这三片龟壳,我送给你,上面暗含我的灵力,可抵挡三次大灾祸。府内的风水我已布置过,可惠及三代子孙。我这未出世的弟弟……我,我会将我这卧房,重新改个风水,定能保弟弟一生衣食无忧。”
张夫人拿着那三片龟壳,看着张武流着冷汗的模样,拿着那三片龟壳,久久说不出话来。
“娘,若我与阿均不能飞升上界,我,我下辈子,还做您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