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高杨看他没动静，胳膊肘捅了捅他：“喂！”
杨正回魂，看着她的眼睛泛红，声音有些沙哑：“你先出去一下，我想在这里呆一会儿。”
“哦……哦，好的。”高杨没见过这架势，前一刻还跟得了狂犬病的疯狗，后一刻就留下了鳄鱼的眼泪，她有些受不住。
她在院子里和孙向晚并肩坐着，金孟在那边看那群鸡。
“鸡怎么处理？”高杨问孙向晚。
“只能卖了。”孙向晚揉眉心，每次什么东西亏本，他就会这样，心痛。
高杨伸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头：“别苦恼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花销太大了。”孙向晚蹙眉，“新区那边……我还没想好我们能做什么，这样只出不进，心里没底。”
孙向晚不相信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努力改变未来，计划好每一步，大多数时间小心翼翼，偶尔冒险孤注一掷，运气不错，从未失手。
到了新区，他们经济来源要断几条路：卖资料显然不太可行，他打听过，学校的资料从来都是直接发，老师都不向校外订；卖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显然也不太现实，一个重点高中的重点班，被查出来后就不好看了，一周只放一天假，时间根本不够来回。
“借我个肩膀靠靠。”孙向晚小声对高杨说。
高杨眉毛抬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孙向晚直接靠了过来，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继续向前的动力。
高杨的心都要烧了炸了，像恒星那样燃烧自己带来光和热，去给围绕着中央恒星转的行星提供引力。她想，如果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天，她会选择退学，去打工，让孙向晚继续往上求学。诚然她对于那座高考的桥充满了希冀，对那扇通往更好生活的门十分憧憬，但在孙向晚面前，她愿意放弃所有。
两道有些瘦削的背影相互依偎，太阳渐渐升起，将夜晚带来的清凉空气炙烤，温度逐渐上升。
“你不用担心，”高杨声音温暖，感情真挚，“如果到了山穷水尽那天，我退学，无论如何都要将你推上去，你比我有出息，能做到的事情比我要多的多。等你完成了自己的梦想，再推着我去完成，也不迟。”
孙向晚的头抬起来，看着她的视线带着不同意，“我不能牺牲你的前途来成全我，懂吗？要一起进退的，我们两个人，谁都不能掉队。”
金孟见自己又成了背景板，怏怏不乐的走出大门，坐在石狮子上，垂头丧气。他发现自己不能通过上学找到任何成就感，有点难过，身边毗邻学霸，更加重了这种无力感，对未来也迷茫起来。
小小的他，仰着头，愈发的抑郁了。
过了一会儿，杨正从屋子里出来，脸色说不出的复杂。
孙向晚和高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急忙分开，站起来。
“那个箱子，给我留一下。”杨正态度比之前温和了许多，在双方对峙中退了一步，“你们可以在这里呆到最后期限，剩下的我也无能为力，各自珍重吧。”
他有些沮丧，脚步也颇为沉重，眼睛中挣扎了两股感情，一种进攻，一种防守，就好像对什么人又爱又恨。高杨觉得有些奇怪，看到他手上拿着一个有些旧的笔记本：“那是你的日记本？”
杨正瞥了眼手上的笔记本，又瞅了一眼高杨：“是啊，怎么？”
“你恨爷爷奶奶？”高杨敏锐的抓住了他情绪中挣扎的部分，“为什么？”
杨正漠然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高杨直觉这和杨正这么多年一直不回来有关联，爷爷奶奶期待他们来，却总是带着一种愧疚。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有什么心结解不开？
高杨忍不住好奇，想要解开这个谜题。这种好奇源自于想要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说开，很可能一直憋着。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会规避曾经出现过的矛盾，这种矛盾就是一根刺，倘若不解决，只会越埋越深，越来越痛。
爷爷奶奶对她和孙向晚一向比较宽松，甚至有些放任自由，高杨开始以为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现在看来，其实不是。
至少那样的教育方法，不会养出杨正这样拥有近乎叛逆恨意的人。
“爷爷奶奶这些年一直在愧疚，他们应该从来不会向你倾诉思乡之情的吧，也从不会向你提出要求。”高杨一字一顿道，“这样的关系根本不正常，你难道心中从来没有疑惑吗？或者，你根本不在乎？”
“你懂什么？”杨正有些情绪失控，“如果你的志愿被随意篡改，上了不喜欢的学校读了不喜欢的专业娶了不喜欢的人，人生被控制前行，你会喜欢，会甘愿，会任其所求？”
一连串的反问如雨点将高杨打懵了，那一瞬间她豁然开朗，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在哪里。
控制欲过强的父母让孩子从小到大沿着固定的轨迹前行，最后孩子出国一去不回来，是在追求解脱吗？
所以爷爷奶奶在之后改变了从前的态度，学打太极，放慢性子，不再控制，放任自由，怕的就是这种沟通不畅强行改变带来的疏远后果吧。
“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高杨诚恳给杨正灌心灵鸡汤，“好好和他们聊聊吧，你们缺乏沟通。”
“真是够了！”杨正听的一脸黑线，有些烦躁，“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咸吃萝卜淡操心？太平洋警察啊关心这么多？”
高杨一下子沉默了。
“那是因为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爷爷奶奶了。”孙向晚平静道，“最后陪他们的是你。”
几近暴走的杨正终于真正安静下来。
“我知道了。”他说。
他离开的背影有些黯然。
“你想他们吗？”孙向晚问高杨。
“想……很想。”高杨双手捂脸，那种无能为力的心情又涌上心头，“每次想到都觉得自己很没用。”
“那就努力吧，高杨，等以后我们有钱了，飞去美国看他们。”孙向晚总是想办法给高杨支撑，“山不过来就我，我便过去就山。”
“对！”高杨一下子又振奋起来，“我们不能总这么被动，应该学会主动出击！”
看她这么斗志昂扬，孙向晚眼睛满是温柔。
孙向晚和高杨这几天在新区找房子，如果能找到便宜的房子，那租房子会更方便。然而学区房是不用考虑的，租金太贵，得不偿失。
然而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满意的房子，全都是价格不满意。
两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正对面就是鹤城高中，他们未来要待三年的学校。
“要不走远点？”高杨建议，“新区也应该有做建材装饰的地方，那些地方的租金很便宜……”
“我想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孙向晚听她的建议后想到那地方，立刻起身要走。高杨哀嚎了一声，他有点想笑，“这么点路就受不了了？你也太弱了。”
高杨哀怨的看他一眼，“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孙向晚捏了捏她的手指，“你不说我怎么懂？”
我怎么好意思说呢？高杨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亦步亦趋的跟在孙向晚身后，被他一路牵着走。
孙向晚说的那个地方的确便宜……但实在有些晦气。
那栋楼原本是劳改所，不过因为这片区域要改建，所以早就迁走了，但搬走之后改建也没有进行，所以只剩下一栋空楼。旁边原本劳改做零件的地方承包给了一个做零件加工的工厂。
“月租三十，水要从工厂提。”看大门的大爷说道。
牢房不收囚犯的钱收租客的钱，高杨心中满满是腹谤，有些无力。没想到还会有住劳改所这样的经历。
说出去恐怕令人难以置信吧。
孙向晚简直能缩能伸，觉得这个环境还是可以忍受的，“这样我们的伙食费会节省一点，旁边还有一所小学，你发现了么？”
高杨给他竖了个拇指，“你真是太厉害了。”什么都能算进去。
孙向晚只当她真心诚意夸自己，心中十分受用，解决了心中一块大石头，没有之前那种焦灼感，“接下来就该搬家了。”
高杨想到搬家就惆怅。
杨正离开之前看到他们新的居住环境，满眼都是诧异，大概这种居住环境在他看来简直和贫民窟差不多了，之前那种理直气壮的赶人变成了于心不忍，“你们不考虑换个地方？这里也太差了吧？”
“还好。”孙向晚认真给他分析，“第一，这边工厂是三班倒，基本都是女工，还有看门大爷，安全性好一点；第二，租金便宜；第三，这边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车程，很近；第四，我们可以在这里做饭，伙食费会便宜点。”
杨正对孙向晚这个晚辈油然而生出一种敬佩，“你想得真细。”
“日子都是过出来的。”高杨补充道。
“这样好了，我权当做一回好人，帮你们把家搬了。”杨正若无其事地说。
孙向晚眼睛眯起来。
他态度软了下来，之前的话想必听了进去，高杨也与他“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高兴地说：“那谢谢你啦！”
杨正简直服了他们这种随遇而安的态度，想着自己当年一口气憋了十多年，有种岁月喂了狗的感觉，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与父母和解的想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种和家人的冷漠对抗，伤害的终究还是家人。
他忽然发现，其实他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这么挥霍了。
谢谢你们。
帮高杨他们把家搬完后，杨正启程离开。他带走了柜子里那些珍贵的记忆，和这座院落合了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