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成了鬼。
正确地说,我变成了一只缚地灵。
之所以用了“一只”这个词,是因为,我确实不再是人了,已经失去了用“她”或者“他”的资格,而我在漫无边际地游荡里,常常提醒自己的,便是这个。
做鬼,是很容易失去人间的分寸的,总以为摆脱了世间约束,便可以为所欲为,然而并不。
并不。
我对自己如此说。
讲真,我这辈子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生活,我以为做了鬼,便会离开人间,到了另外陌生的维度去,然而我却还滞留在这里,按照佛学的观点,这叫做“中阴身”,嗯,没错,人死了,在投胎转身或者去地狱天堂之前,会有一个人间滞留期,别人的滞留期最多不过四十九天,可是我的,却是漫漫无期。
因为太过漫长,失去了目标,又不知道做什么,所以我开始变得散漫,无谓,没事就趴在最舒服的厕所里,要么潜入医院花园里的荷花池里,要么潜藏在别人卧室的床底下,实在无聊了,便躲入镜子里吓吓人,如此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直到有一天,医院里又来了一个新人,叫赵月。
是个刚刚毕业的心理学博士生,朝气蓬勃,踌躇满志,刚来工作热情很高,经常熬夜处理病人的病情,于是晚上经常在这里待着,于是——
有一年,她看到了我。
是真的活生生看到的那种。
彼时,她正站在洗手间吸收,忽然对着墙边的我开口道:“你打算一直在这里吗?”
这话着实吓了我一跳,经常见鬼吓人,人吓鬼还是第一次见,我吓得从门框上飘下来,问:“你看得见我?”
“当然,我已经见过你很多次了。”
她有一张瓜子脸,戴着眼睛,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你有阴阳眼?”我奇道。
她眨了眨眼,摇头微笑:“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啊?”听到这话,我心里打了个突,又问了一遍:“你见到的鬼里,只有我一个,对吗?”
她扬了扬眉,笃定地道:“我可以从你开始啊?”
这话让我有些怕了,我摇了摇头,身形渐渐隐没了。
“喂喂,你干嘛不理我就走啊?”她急急地对着墙壁问。
我却一直忍着没作声——她只看见了我,这不是好事,绝对,不是好事。
然而事与愿违,她仿佛瞧上了我,又或者,我们实在电波相似,不管我躲在食堂、厕所、又或者花园里的池子里,她都能一眼看到我,并且大胆地跟我说话,我寻思这事儿也忒倒霉了,按在别人身上,都是鬼找人,鬼吓人,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反着来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瞅见你吗?”
有一天,她坐在医院的荷花池边,对着里面的我开口。
“不知道。”
我苦笑地回答。
“我知道你。”她脸上带着学术研究的兴致道:“你的死很奇怪,包括跟你有关系的那个病人……叫做……哦,明玉,对不对?明玉的死,也很奇怪,你们的事情,我觉得肯定有猫腻。”
“没有。”我说完这话,就把整个身子隐藏在了水底。
鬼是没有触觉的,飘出来的眼泪,也没有感觉,可是我却能感觉那冰凉的湖水,渗入了自己的身子里,汩汩地冒出了很多心酸来……
没有,姑娘,真的没有,我是一直缚地灵,你见到我,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不再关心姐姐的事情,不再去苦苦寻觅那个什么文件夹,也不再找张院长的晦气,只是因为……
这件事最好到底为止,再继续下去,我不知道谁会死,也不知道到底会连累多少人,已经够了,我变成了一只缚地灵,这就完了,不能再折腾了。
然而事与愿违,有一天,赵月忽然跑到厕所里找我,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对着扬手道:“鬼,鬼,哦,不是,马丽大夫,你在吗?我找到明玉的病例了。”
“你要干嘛?”我听到这话,几乎魂飞魄散,忙显形道:“你到底要干嘛?赵月,我告诉你,这件事你最好别管,跟你没关系,真的。”
“我跟张院长要来的。”赵月脸上都是得意,笑嘻嘻地看着我道:“我对你和明玉的事情很感兴趣,想要追究真相。”
“没什么真相。”
我听到张院长的名字,吓得鬼脸失色道:“你到底要干嘛啊,祖宗?”
赵月见我这种态度,歪着头沉思片刻,忽然道:“你是怕我被人害了?”
我心惊肉跳地点头,想了想,干脆告诉她实情道:“李主任和张院长都是被收幕后那位收买了的,我就是被张院长给杀死的。”
赵月脸色大变,身子发抖起来。
我哼了一声,抱着胸,心道果然,这货不吓是不行的。
然而赵月也只不过脸色变了变,便又镇定下来,倔强地道:“越是暗无天日,我偏生要弄个明明白白。”
唉吆喂。
我简直要扶额了,真没见过这么作死的:“你知道吗?你这么感兴趣,其实已经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了,若我是你,就赶紧换了工作,离开这里,清清爽爽过新的人生,明白吗?你现在很危险,人家要害你,你是挡不住的,甚至是防不胜防,明白吗?”
大概我实在太过声严厉色了,赵月到底有些怕了,咬着嘴唇道:“张院长他也……”
“我被张院长推下了阳台,栏杆是提前弄坏的。”我干脆地道。
赵月的脸色又白了一圈,像是透明了。
看着这样赵月,我终于略微有些安心了——缚地灵总是会吸引波段相同的人类,何怡吸引明玉,明玉吸引我,我吸引赵月,然而我并不打算找替身,所以希望赵月赶紧滚,不要再招惹这些烂事。
几天之后,也不知道赵月怎么弄的,这一天,她忽然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张院长调走了。
“啊?”我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做到的。”
“不告诉你。”赵月一脸的得意,眼眸里带着伸张正义的爽气,笑嘻嘻地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不,我不放心,你也别找我,这件事跟你无关,ok?’我快被她烦死了,于是决定出去溜达溜达,道:“我要离开这里了,只有一句话,别再搭理这事,也别再找我,知道吗?”
说着,我便隐没了,不仅隐没了,而且还尝试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