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城里面有个地方叫百思坊，既不是牢，也不是狱，关押的都是一些罪孽深重的恶人家属。

说关押其实有些不恰当，说“恶人”其实也有些不恰当。

百思坊其实是一片街名，街道里面大多是老弱妇孺，成年男子从未有过。

那些成年男子，或是在外面闯下了滔天大祸，或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某些人，又或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家中新娶的如花美眷被不朽城某位世家小哥儿看上了眼，派个由头杀了，家里人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到了这里。

当初设立百思坊，旨在教化，而不是行重典，伤人命，从名字其实便可见一二。

所以其实百思坊在不朽城的名头挺好的，除了自由相比不朽城其他民众缺了点，其他的，和外界的元修没什么两眼。

最多也就是每个月有那强制派发到每个人头上的或轻或重的任务，多是帮着玄甲军内部打打杂务，又或者是需要他们帮些小忙什么的，对这些元修功底还在的人来说，都不是事儿。

不久之前，百思坊来了一家子新人，与之前投进来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是个中年女子，带着两个小屁孩。

中年女子也算不上金枝玉叶，模样端庄，姿色中等，素钗布裙一看就是没什么油水的模样。

那两小孩儿就有些小小地奇怪了，放在人人皆是元修的不朽城，到现在竟然都还没有打下修行的底子。

不过那俩小孩年纪还算小，这都不是什么事，最多也就是修行的时候，比较其他人，进境慢了一拍而已，算不上大事。

只是不知道为何，带着这三人过来的那位玄甲军大人物，再三嘱咐他们这些看守，要好好善待这一家子人，不可怠慢了，但也不要太过殷勤，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言外之意，这是让他们别去刻意难为这一家子，却又不让去帮，就像是养鸡一样散养着，顺其自然。

这就让人面面相觑了，这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一家子又是个什么来头？

留守的玄甲军，大多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卒，深知道有些事情可以问，有些事情提都不能提。

纵然心里头有万般的疑惑，这个时候也只得放在心头，按上面吩咐下来的做，不刁难，不骚扰，不帮忙。

就连这个月的任务，都只是给了一小份，足以让人忙起来，却不会让人忙坏了。

阿九当了这么多年的看守，这些雕虫小技，还是能玩弄得炉火纯青的。

要说这来头奇怪也就算了，那家子人，也是一家子奇葩。

寻常来的那些人啊，一进来这地方，就像是要死了一样，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有怒发冲冠骂骂咧咧的，但像那中年妇人，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阿九也曾经留意过那一家子，那中年妇人，就像是换了一处新住所一般，先是把那破旧杂乱的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洒水，除尘，扫网。

而后又把那小院子里的歪脖子树用一根绳子系起来，搭在屋脊下面，做成了一根简易的晾绳。

厨房里的柴火劈了半天，堆在屋檐下，整整齐齐，就连窗户纸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换了一层新的。

整日做饭，做活，教导两个孩子，循循善诱，若不是那两个孩子整天失了魂一样，阿九都要以为他们是过来避暑的。

相比较妇人的不寻常，两个孩子的表现，才算是寻常。

大的那个衣着朴素简洁，却一天天魂不守舍，要么就是蹲在那棵歪脖子树下面呆呆地看着天空，要么就是蹲在院子门口，顺着门前的那条石板路往外面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小的那个一开始来的时候，只知道哭，后来许是哭累了，哭惨了，便整天在房里睡觉，醒了吃，吃了睡，跟个呆子没什么两样。

啧啧，可惜了，原本瞧着挺伶俐的两个小娃娃……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的孩子，他们见得多了，从一开始的茫然不知所措，要么之后疯疯癫癫，要么之后变得心里扭曲，人不人鬼不鬼，百思坊里面，多得是。

又一次路过那户人家住的小院儿，远远地，就看见那新来的小孩面红脖子粗地和其他小孩争论着什么。

许是被推推搡搡拉得有点远，大人们都没听到，这会儿眼看着那推推搡搡的火气，越来越大，那后来的小家伙就要被暴揍一顿了。

阿九揉了揉鼻子，捏着鼻子就要上去阻止。

没办法，谁让他们答应了上头呢，这些小崽子的手可阴毒着呢，万一打出个什么好歹，到时候免不了还是要怪罪在自己头上。

担待不起啊担待不起。

走到一半，却突然停下，阿九揉了揉眼睛，如临大敌。

在那街道的另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一个身穿白袍，怀中抱剑的朴拙青年。

青年宽肩大臂，样貌只能算是普通，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能从人群中发现的气质，阿九却不知怎么地，眼睛盯上那青年之后，便没有再落下来过。

阿九自认自己对百思坊了如指掌，可以说是百思坊哪里的人每天放多少个屁他都知道，面前的青年，却是第一次看见。

而且百思坊的特殊性导致它这里什么人都可能有，唯独青壮年男子不会有，面前的抱剑年轻人，是从哪里来的？

守着百思坊门口的老伙计，怎么连个提醒的都没有？

阿九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抱剑年轻人，手中长刀伴着轻微却刺耳的声音，出鞘三分。

他双肩之上就像是被压着千钧巨石，一动也不敢动。

公孙一路行来，有太叔前辈的保证和指点，很容易便找到了这里，借着太叔家的名头，进来也没废什么心思，就是要一家一家找到小猫儿住的地方，有些难。

但上天似乎眷顾于他，进了百思坊没过多长时间，他便看见小猫儿的踪迹。

公孙驻足不前，一时间，竟然不敢去站在小猫儿的身前。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心中百味杂陈。

那边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吵起来了，公孙稍稍走得近了一些，吵吵嚷嚷的声音，顿时便变得清晰了许多。

“不许你们那么说我爹！我爹就是大英雄！我爹有天大的本事呢！”

带着怒意的，是小猫儿的声音。

余下那几个孩子，一看便是一伙儿的，闻言推推搡搡不止，一步一步把小猫儿推到了墙边。

“呦，大英雄啊，大英雄的儿子能到这儿来啊？”

“他说他爹是大英雄啊，哎呦，吓死我了，天大的本事，那你爹一定很厉害吧？他人呢？是不是死了啊？天大的本事也能死啊？死人充你吗的大英雄啊！”

“我爹很厉害的！”小猫儿捏紧了拳头，不甘示弱，后背靠着墙，使劲推开面前那几只胳膊。

“呦，还敢还手？长见识了！小兔崽子你连个元修都不是，还敢还手，找抽呢是不是？还你爹是大英雄？狗熊还差不多吧！”

小猫儿捂着脑袋，被一拳一脚踢打在身上，兀自发出不甘心的怒吼。

“小兔崽子，我教你个乖，下次见了面，叫哥一声爹，爹保你在这百思坊里混得风生水起，没准还能帮你娘暖暖床呢！”

顿时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小小的孩子，尚且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却已经早早感受到了这字里行间的羞辱。

小猫儿越发愤怒，一双手四处胡乱挥舞。

一旁那些个孩子，一巴掌一巴掌往他脑袋上呼扇过去。

临了，还没碰到面前那小兔崽子，一个个却顿时一阵天旋地转，手舞足蹈摔了个瓷实。

有半大小子大怒：“你他娘的谁啊，百思坊还有敢跟小爷我较劲的？”

公孙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挥了挥袖子，说话那人面前的地面上，无声息出现了一道寸余长的剑痕，深不见底。

那些个半大小子顾不上自己头破血流，捂着脑袋扭头便跑，只恨自己爹娘少给了两条腿。

公孙不去理他们，只是站在小猫儿的身前。

小猫儿胡乱挥舞着手臂，却突然感觉面前没了人，他顺着胳膊缝隙只是一看，顿时便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的公孙，想把朱玉临死之前吩咐他的那些话说清楚，话到了嘴边，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直到了最后，他“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也只是憋出来一句话。

他带着哭腔，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他说：“我爹死了……”

公孙把手放在了小猫儿的头顶上，轻轻揉着：“我知道的。”

小猫儿一把扑进公孙的怀中，似要把这些日子受的委屈都述说干净。

“我爹让我找你……”

“我爹说你会照顾我们的……”

“我爹说你的剑道天下第一……”

“我爹说有些事情，总有些东西，是要坚持的……”

……

小猫儿说到最后，抬起头来，红着眼眶，瘪着小嘴：“我爹还说他是大英雄，他有天大的本事呢……他骗我。”

公孙张了张嘴，无比缓慢而坚定地告诉他。

“你爹没骗你，你爹是大英雄，他有天大的本事呢！”

“那他怎么会死？”小猫儿紧跟着问道。

公孙又张了张嘴，然后便沉默着不出声。

小猫儿又忍不住哭了出来，他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胡乱擦干净眼泪，小大人一般很认真地告诉公孙。

“这些天，我都没哭。”

公孙也很认真地告诉他。

“我知道的……这些，我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