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一次探望禾云青是在他十七岁的那一年,那次探视结束后不久,他便被告知母亲因盗窃而被警方逮捕,由于没有后台、更没有对于的闲钱“打点疏通”,她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锒铛入狱。
“你应该庆幸我们收养了你,毕竟你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妈!”福利院的老师们如是评价。
只有他知道母亲冒险一搏纯粹是迫于生计,目前的她不要说夺回抚养权或为他创造更好的条件,她是被生活逼迫至连基本温饱都保证不了,几番思虑之下才会铤而走险的。
一年后,他年满十八岁,超过了福利院收容年龄的上限,便被安排到一家动物保护机构任职,每天与各种蛇类打交道——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大多都会被安置到慈善、公益性质的机构工作。
不过步入社会之后,他终于能够昂首挺胸,像一个平凡的自然人那样工作、生活。根据监狱的条例,他每月还能探视母亲两次。之后的大半年,他时常往返于机构、宿舍和监狱之间,多年以来福利院带来的阴霾也很快消失殆尽了。
每隔两周他都会去探望一次母亲,顺便捎上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原本监狱是不允许传递食物的,他私下与狱警打了招呼,之后也时不时带些零食点心给母亲品尝。
这些原本都是难以对外人启齿的丑事,但平心而论,这也是禾云青十多年一来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尽管在外人看来他简直是把日子过得卑微到了极致。
一天,正在他为蟒蛇转移笼子时,同事突然告知有他的来电,说是监狱打来的。他顾不得其他同事猜忌的目光,慌忙赶到通讯室,却接到了母亲急病过世的噩耗。
接下来的几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浸没在一个充满阴郁浑噩的大缶之中,即便抬头望去也看不见天日。母亲去世的原因是长年累月的积劳成疾,由于病发突然,她并没有给禾云青留下任何交代。但在整理遗物时,他翻找到了一本母亲过去的日记,上面记录了自己生父的事。
“……自从得知我怀孕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曾经山盟海誓的天长地久早已不作数,就连基本的生活补助也不见踪影。由于孕反严重,我被迫辞去工作,只能靠不多的积蓄勉强度日。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完结,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我便看到了希望,从而下定决心要连同两个人的份努力活下去……”
这是母亲关于生父为数不多的描述,此后她便将生活重心全都扑倒了独子身上。负心汉父亲在这十九年来不要说提供经济支援、就连露面这种最基本的情理之事也不曾有过。禾云青终于明白当自己提及父亲时,母亲眼神中流出出抵触情感的原因了。
母亲过世后,他失去了最后的心灵支柱,每天形如机器人般按部就班地工作。他的工便是搬运蛇笼、给蛇类喂食、清扫蛇舍,偶尔机构也会与科研单位协作,那时他便会在旁协助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们提取蛇毒,用于采样分析。
平心而论,比起多年前的一穷二白、不得不与母亲骨肉分离的悲惨境遇,现在他的生活条件已改善了许多。不过,那种黄灯之下略带朦胧的温馨感自母亲去世后——不,自他被迫与母亲分开,独自住进福利院之后便不曾有过了。
四年后的某一天,一名素未谋面的律师的造访像是一把利钳,彻底改变了他的生命轨道。
那天,他依旧被同事叫去接电话——对于没有手机这一点,也是他被身边人诟病的重点之一——不过对他而言确实也没有与人交流的意图或必要。
那位律师姓安,从电话里判断年纪与他相仿,安律师谈吐相当斯文,一看便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表示有要事相谈,但在电话里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便约禾云青在当地的一家高级西餐厅碰头。
因为对方再三承诺有要事相告、而在电话里却又不肯透露只言片语,他只能如期赴约——安律师果然如他所料,是个仪表堂堂的斯文人,而当入席与之交谈不到两分钟后,禾云青便发出了惊呼——
“遗产?!”
他毫不避讳自己的惊讶,在幽雅静谧的餐厅中,喧哗声显得尤为刺耳,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安律师无奈地笑了笑,也并没有对他的失态过多责备,他有条不紊地道:“您有这样的反应也实属常态,毕竟二十多年都没有来往,突然冒出个亲生父亲要赠与一大笔遗产,任谁都会觉得唐突——坦白说,您没有把我当成诈骗犯当场扭送至警局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提到“警局”、“监狱”一类的字眼,禾云青总会心头发酸,他定了定神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您说代老先生?他非常具有经商的天赋……”
“这些都与我无关。”他催促道,“我是说他这个人——比如性格爱好、以及对男女关系的态度!”
他迫切想知道生父抛弃母亲的原因——如果他将怀了孕的母亲以及肚中的自己视作累赘,为何现在又突然跑出来要过渡一笔巨额遗产给自己呢?
安律师为难地说道:“这些话由我来说确实不太妥当,依我之见,他在处理男女关系的做法上令人难以苟同。简单地说,他的第一桶金是依靠去世的妻子娘家获得的。”
啊——看来生父是个以婚姻作为跳板的陈世美!也难怪他当初会毅然决然抛下身怀六甲、一贫如洗的母亲——姘头与私生子无疑是他通往仕途的路的绊脚石!
“那他现在……又为什么……?”
“您是说为什么委托我通过私家侦探打听你的下落、还吩咐我交代您遗嘱的事?”
不愧是律师,禾云青心想,和他说话一点都不费劲。既然如此,他也单刀直入地问道:“是不是他快不行了,想要弥补我,算作是临终忏悔?”
“据我所知并非如此。代老先生的价值观——怎么说呢?与常人并不一致。‘忏悔’、‘赎罪’这类词在他的字典中应该是不存在的。而且,他虽年事已高,身体还相当硬朗。”
“……”
禾云青陷入了沉默,从对方的话中判断,生父似乎有意寻找自己,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再度回归正题。”律师掏出一堆文件,公事公办地说,“代老先生名下拥有价值七千万的债券和股权。此外,不动产和硬通货、收藏品的价值总和估算逾四千万,而您作为他的亲生儿子……”
“一个亿以上……”他愣住了——根本就是天降鸿运!不过第一时间冲击他脑海的并非意外横财的喜悦,而是——如果这一笔钱能够早几年到手,哪怕只有百分之一,他们母子俩便能少受许多罪——说不定母亲现在还依旧陪伴在他身边!
“没错,因此我希望您在这段时间好好表现,不要让蛋糕被乌鸦分食。”
“……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律师故作深沉地笑了笑,反问道:“您以为代老先生只有你一位亲儿子吗?”
“你是说……我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
“不仅是兄弟、还有姐妹——代老先生过世的妻子为他留下一对儿女。用旧时的说法,这对姐弟算是‘嫡出’。”
这么说,自己则算是低贱的“庶出”咯?禾云青强压住怒火,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生父在母亲和原配妻子之间选择了家境殷实的后者,从他的个人角度而已,或许是最“便捷”的选择。而在禾云青看来,无疑是那名原配夺走了本应属于他们母子的幸福。包括安律师提及的那对姐弟,他们之所以能够拥有完整的家庭,也全都建立于禾云青母子的痛苦之上。
想到这里,他气愤得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
“我可以向您透露一点。”安律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愤怒,自顾自地说道,“目前代老先生的遗嘱草稿的确是将名下所有财产统统交付与您——也就是说,您已经占据了优势,只要能在代老先生改变主意之前哄好他,一个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统统交付与我一个人?其他两位子女呢?”
“哈,你要是见了他们大概也会明白代老先生为什么会这么做了——儿子碌碌无为、女儿荒淫无度,对代老先生而言,他们简直就是家族之耻。”
父本身人格也谈不上高尚,子女会变成那个样子,也纯属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嫌东嫌西的呢?更令禾云青费解的是,自己在福利院的经历也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赎罪,生父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欲将一个亿的资产托付给自己?
“我想见见我的生父。”他主动提出道。
“代老先生也提出了同样迫切的要求,不过姑且被我挡下来了。”安律师似乎有弦外之音,“稍安勿躁,您以现在的姿态见代老先生只会让您在他心中的形象减分,请您务必忍耐一段时候,好让我替您做好充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