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禾云青记事起,“家”这个字的概念便是一间充满了霉迹与油渍的昏黄小屋,小屋里常年堆放着搜刮来的饮料瓶和废报纸,一到夏天,屋内的味道便令人难以言喻。电线下垂吊着的钨丝灯泡常年开启——并不是不在意电费,而是小屋除了大门之外,只有一扇换气扇尺寸的玻璃窗,实在是连基本的采光都满足不了。
一言蔽之,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间小屋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这依旧是被禾云青认可的家——毕竟家中有母亲的存在。尽管经济拮据,母亲对他的爱却丝毫不减——像样的吃穿用品,母亲都会首先想到他。记得从小学起,每当放学他都箭步如飞地走在乡间野径上,只想早一点扑入母亲的怀抱——尽管他知道家里并不会有山珍海味慰藉他饥肠辘辘的胃。
“父亲”一次只是存在于脑海的虚幻概念。自从知道别人的家庭结构后他也曾有过好奇,正如所有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禾云青也问过“爸爸在什么地方”、“爸爸是干什么的”之类的问题,然而得到的答复永远都只有母亲一脸阴郁的沉默。既然没有父亲已是既定事实,追问反而会勾起母亲伤心的回忆,之后这种多余的提问再也没有出现过。
提到母子俩的收入来源,主要是以回收废品和母亲日以继夜地帮人做针线活为主。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昏暗的钨丝灯泡下,自己伏案在用旧报纸堆累而成的书桌前写作业,母亲则在一旁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缝补着布料,时不时直起腰、缓一下疲劳的双眼。这种悄无声息在他人看来或许很压抑,而禾云青却认为是母子两人独有的生存模式。
即便过得清苦、即便时常受到同学嘲弄,有母亲在的小屋永远是他的归宿,对于生活他从未有过多奢望,然而命运却连他最后的些许安慰也要剥夺一空。
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傍晚,冬天的天色暗得很早,当他急赶慢赶地回到家时,发现屋内早已有两名身穿统一夹克衫的女士在母亲两侧正襟危坐,夹克衫白底红字,中心位置印着大大的“福利会”三个字,她们面容和善。而不知为何,母亲却像受到了天大的打击,龟缩在角落默不作声。
两位女士对他报以慈祥的微笑,不明就里的他懵懂地问了声好。
“这孩子,真懂事!”其中一位女士欣慰地说。
第二天早上,母亲破天荒地为他做了份丰富的早餐,还用蛇皮袋将他的衣服、鞋袜归拢在一起,甚至将他送去了学校。
在禾云青正打算跨入校门的那一刻,母亲突然叫住了他,她的双眼饱含泪水,使劲将他往自己怀里揽。
对于母亲这种反常的举动,过路的人们或侧目瞥上一两眼、或行色匆匆地擦肩而过,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当母亲终于放开他,强挤出一丝笑容向他道别时,禾云青心中蔓延起了不祥的预感。
那天放学,正要赶回家的他被老师叫住了,素来以体恤学生自居的年轻班主任故作温柔地问道——
“你妈妈跟你说过新家的事吗?”
“新家?”年幼的禾云青很是诧异,“我们要搬家吗?”
“不是‘你们’,而是‘你’。”她露出圣母般的微笑,“从今天起,你便要离开妈妈,去一个更大更温馨的家庭里生活!”
“那妈妈去哪里?她不一起去吗?”
“妈妈还在她原来的地方,也就是你从前的家。”
禾云青心中认定的“家”只有那个凋敝残垣的破房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晨还从中走出的那个“家”,到了班主任口中却成了过去式。
班主任欣喜地补充道:“今天晚上,你要跟随福利院的老师们一起回家——那里有更大的屋子、更新的文具,还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小伙伴!”
或许是将他费解的沉默当成了暗自窃喜,班主任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朝窗外点了点头,昨天傍晚曾造访过他家里的两名慈眉善目的女士便进入了教室。
“禾云青小朋友,接下来你就要和阿姨一起去福利院过新生活了,你高兴吗?”
禾云青扬起了头,他天真地问道:“为什么妈妈不一起去呢?”
“因为妈妈年纪大了,而福利院是给小朋友待的地方。”
“如果妈妈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那可不行,你原来的家庭根本不适合抚养小朋友,幸亏你的班主任老师及时向我们反映情况,我们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有一名等待帮助的小朋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在三名成人的不断劝说甚至是威逼利诱、以及禾云青歇斯底里的哭闹拉扯中度过的。最终终结他竭力反对的契机是其中一名福利院员工吼道:“你妈妈都同意了、你还犟什么!”
哭喊至喉咙嘶哑的禾云青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福利院员工见有了成效,忙补充道:“你妈妈自己也说,把你交给福利院才是最好的选择,她还让我转告你,让你务必听老师们的话。”
不知是由于虚脱还是震惊,他感觉自己的目光逐渐失焦、神志也变的恍惚起来,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那个身穿白底红字夹克衫的女人已夺过他手中的蛇皮袋,扔到了垃圾桶旁。
“那是我妈妈给我装的,里面是我的东西!”他最后一次作出了抗争。
福利院员工用伪善的仁慈强作温柔说道:“这些东西福利院里都有,比妈妈准备的还要新好要好!”
事后回想起来,他的抗争仅持续了一小时便结束了,也不知母亲那边的情况如何——当晚她是如同往常一样在逼仄昏暗的小屋中缝缝补补、还是以来洗面,哀叹自己为人父母的失职呢?总之,母亲当时的心境禾云青再也无法知晓了。
之后十年的生活令他不忍细细回忆,福利院里到处是像他这样来自单亲贫困家庭、甚至是父母双亡的孩子。条件设施虽然比原生家庭好得多,不过老师们只把教育当做维持生活的途径,仅最低限度达标即可。对外宣传的人文关怀之类是不存在的,若不是有明文规定,他们的冷言风语势必会上升至拳打脚踢。
在那段只能与同病相怜的孩子互舔伤口的黑暗时光,他唯一的慰藉就是每个月的第三个周四,能够获得母亲探视的机会。母亲从来没有放弃过任何一次试探,每当那天来临,两人都会暂且抛下生计的苦恼,将自己伪装成一副过得很好的样子,轮流交替着强颜欢笑。
从为数不多的交谈中,他获知母亲并非自愿放弃他的抚养权,而是福利院方主动判定她并不具备抚养资格,而生生将自己从生母处夺走。为了夺回禾云青的抚养权,母亲又兼了好几份工,每一次与他相见都比一个月前憔悴了些许。尽管如此,由于学历和技能的限制,她依旧徘徊在勉强度日的合格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