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浓雾磅礴的幽林深处，被石块压覆的枯井旁围着六匹高大的人马——他们拥有马的身体和四肢、但从马体的前胸上长出的却是人类男性的腰，再往上是壮硕的胸背、臂膀，以及人类的头部。他们的肩上斜跨着皮质的套绳，背后连接着金色的弓弩。他们的身体也是金色的，赤裸的酮体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奇伦没有来吗？”

问话的是人马族的族长，面容俊逸，但看上去已年逾中年，他卷曲的长发肆意披散在胸前，随微风抚动。

他的儿子，一匹同样俊美无比的年轻人马回答道：“没来，他说……”

“他说宝藏会引来灾祸，是吗？”

年轻人马点了点头，其余四匹人马嗤笑起来——

“那个胆小鬼，他真的是我们的族人吗？”

“看他那么孱弱，该不会是他母亲与人类通奸所生吧？”

“我看有可能。他既不骁勇善战、也不视死如归，成天只知道摆弄那些破书。”、

“还有他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听了真的会让人笑掉大牙！”

他们开始揶揄起了缺席者，连族长的儿子也开始附和，哄笑声越来越大，一群夜鸦划破墨黑的天际。

“够了！”族长低吼了一句，瞬间镇住了所有嬉笑怒骂的人马，“奇伦是我们的族人，他充满智慧的头脑是我们的财富，尽管相较大多数同类而言他确实瘦弱了些，可我们人马族最不缺的就是力大无脑的莽夫！他是我们的先知，相当于人类种族中的圣人，要我说，如果牺牲十匹人马能够保全他一人，我也心甘情愿——即使这十人之中有我的亲生骨肉！”

见被暗讽成”力大无脑的莽夫”的人马们不敢吱声，他接着说道：“就如同这井中宝藏的讯息也是由奇伦带来的一样。因此我们一定要牢记他的教诲——可以享乐、但不许骄奢淫欲！”

“谨遵教诲！”所有人马齐刷刷地屈下前膝，腰部也向前倾覆以示行礼。

族长满意地笑了，他仰头凝望着皎洁的月光，斗转星移，当月亮恰好位于枯井正上方时，他下令道：“开！”

静谧的夜色中，六匹人马卯足了劲，将枯井上覆盖的巨大石块挪开，他们一个个肌肉健壮、孔武有力，但依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石块移开了一条缝。

“不行了。”族长的儿子率先投降道，“我觉得还是应该请我的朋友赫丘力来帮忙，他力大无比，这样的石块对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的事。”（注释：赫丘力，又译作海格力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由宙斯和凡人所生。）

“你说的是那个自幼便能掐死巨蟒的怪力士？哈！”族长怒目圆睁地瞪视着自己的儿子，“你居然还称之为‘朋友’！难道我们已经弱小到需要借助其他种族的力量了？何况还是巧舌如簧、又贪得无厌的人类！”

“绝对不行！”

“宁死也不能让人来染指我们的宝藏！”

其他人马也纷纷对这个提议表示反对。

“可是……”族长之子无奈地望着夜空，明月仿佛正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从正上方移开，他如鲠在喉，“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族长正襟危坐地说道：“我刚才还说，我们唯独不缺力大无脑的莽夫，难道你们要连最后的尊严也一并抛弃吗？”

在激将法的作用下，人马们纷纷重振士气，终于在月亮的光辉偏移之前将石块挪到了一边。

“快！”族长催促着，他率先从后背的箭套中取出一支箭矢——在当时那个年代并没有火药类武器，冷兵器却已经发展成熟，从匕首到长矛种类繁多，但不知为何，人马族仅使用弓弩，似乎只有这种武器符合他们的形象——他折下箭头在自己掌心划了一道口子，鲜血从伤口中渗了出来。

他将箭头交给儿子，后者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六匹人马的手掌上都多了一道血口子。

他开始凝神祷告——

“万能的狄俄尼索斯（注释：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请将宝藏赐予我们，我们承诺——绝不肆无忌惮地狂笑、绝不恣意妄为地撒欢、决不放浪形骸地痴醉，我们会以您的挚友伊卡里俄斯为戒，绝不将宝藏的秘密传授与人类！”

其他人马开始效仿道——

“万能的狄俄尼索斯，请将宝藏赐予我们，我们承诺——绝不肆无忌惮地狂笑、绝不恣意妄为地撒欢、决不放浪形骸地痴醉，我们会以您的挚友伊卡里俄斯为戒，绝不将宝藏的秘密传授与人类！”

月光的余晖轻撒在六匹健硕的金色人马身上，族长将手掌置于枯井上方，用另一只手挤压出几滴鲜血。其他人马见状，也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井中。

族长撤回手掌，默默凝视着深邃的枯井。

他们滴入的血液量合计不过一小盅，而枯井深处仿佛有涌泉被打通一般，潺潺的液体如同湍流般奔涌上来，还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奇香。

“这……这就是被称为‘酒’的东西？”人马们面对佳酿，表示难以置信。

夜色中无法辨别葡萄酒的颜色，他们只看见井中的液体在荡漾，将月光撕碎又整合。

族长总结道：“这就是奇伦从狄俄尼索斯处讨教来的宝藏。”

人马们纷纷哑然——在物资匮乏的时代，葡萄酒无疑是族内的稀世珍宝。

“我想尝尝看。”一种一匹人马忌惮地看了看族长，怯生生地提议道。

没想到想来老成持重的族长居然欣然应允，“当然可以，不光是你，作为劳动的犒赏，我们都有权利品尝这井中的琼浆玉液，但只能喝两口——正如我们对酒神承诺的那样，宝藏的持有者切忌贪杯！还有，你需要再到族里叫几位人马过来。”

“是找他们一起分享吗？”

“不，是让他们把石块重新盖上——我们已经没有余力了。”

人马听后连忙一个转身，不一会儿，随着马蹄声渐进，他带来了四位人高马大的族人。

他们约定，第一批的六匹人马喝两口，后到来的四匹人马只能喝一口。美酒下肚之后，他们脸上神色喜人，连向来不苟言笑的族长也喜笑颜开，但他很快便恢复往日的凝肃，说道——

“我们享受过了酒神的恩赐，现在需要将宝藏重新封存起来——今后只有在节庆、祭祀、以及凯旋而归时方可饮用此佳酿！”

族长的儿子望着巨石，刚刚从葡萄酒中获取的力量仿佛又被抽干了，“一定要封存吗？这一带是我们人马族的领地，只要大家都恪守纪律，没有族人敢犯戒偷饮的。”

“你低估了宝藏的诱惑力，而且低估了人马的贪欲，孩子。”族长谆谆教诲道，“佳酿的魅力无人能抵，更何况领地周边也有人类的部落，如果被狡猾的人类发现我们的秘密，对宝藏起了歹意，我们便等同于违背了对酒神的誓言——你应该记得我给你讲过伊卡里俄斯的故事吧？”

“记得，伊卡里俄斯将美酒赐予牧羊人，结果牧羊人们饮醉发癫，误以为美酒是毒药，不仅将伊卡里俄斯群殴致死，还将尸首扔进井中，用石块盖住——说起那口井……啊，该不会就是眼前这口井吧？！”

族长点了点头，“奇伦告诉我，正因为这口井中埋葬着酒神的挚友伊卡里俄斯的尸首，狄俄尼索斯才愿意再度将宝藏恩赐与我们，因为我们一定不能轻视前车之鉴——一旦宝藏的秘密泄露，灾难的力量足以令我们全族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听他这么一说，不仅族长之子不敢多言，连其他人马也纷纷放弃了贪杯的念头，大家齐心协力，重新将巨石作为井盖挪到盛满葡萄酒的井上。此时，月亮已经挪到别处，树荫在古井上投下一片阴影。

或许是因为葡萄酒的余味还在舌尖荡漾，粗心大意的人马们没有留意到草丛中传来的瑟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