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眼前出现了一片晃动起伏的蓝色,我从蓝色的上方俯视。
起初我以为自己是一只飞鸟,正在俯瞰巡视一片海域,但很快便发现并不是那样。那片蓝色变得越发静止而平坦,定睛一看,这不过就是一张蓝色的纸罢了。
而且很快我便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翱翔在天空之中,只是蹲坐在一间简陋房间里粗糙的水泥地上。房间顶端垂下一盏昏暗的简易吊灯,照得四周的墙也是黄黄的,令人分辨不出其原本的颜色。
至于一开始为什么会认为这张蓝纸是大海呢?大概是因为空气中散发着咸湿的海水味吧。
我当然也没有长什么翅膀,从自己伸出的瘦弱手掌判断,梦里的我应该只是个孩童。
我在蓝色的纸上放上盐堆和黑豆,并不是毫无目的地乱洒,而是一粒黑豆、一小撮盐、一粒黑豆、一小撮盐……并且尽量控制盐堆的大小和黑豆一致,这个动作一直循环往复。
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蓝色的纸上很快便多出许多黑黑白白的小点。
白色也并不纯洁,因为吊灯的关系,食盐呈现出微微泛黄的乳白色。
“说过多少次了,这是用来做生意的,并不是玩具!”
油烟味的涌入冲淡了咸湿的气味,伴随着一个调门很高的聒噪声音破门而入。我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盐罐掉在蓝色的纸上摔了个稀碎,亮晶晶的白盐也撒得到处都是,原先排列整齐的黑点白点瞬间变得杂乱不堪。
“哎呦哎呦,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了!”聒噪声音的主人是个剃着平头的大男孩,几乎没有眉毛,眼角吊得很高,鼻翼旁有一颗豌豆大的黑痣,他开始像个讨价还价的中年妇女一样喋喋不休地斥责起我来——
“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仗着自己脑子不好就为所欲为,虽然我领了工钱,可工作内容并不包括看护你,我又不是你的保姆,拜托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倍感内疚,想把纸上的白盐重新归拢收好,可他却向蓝色的纸踹了一脚。亮晶晶的盐粒,在空中腾起又落下,和陈年积灰混合在了一起。
“一天到晚弄这些没用的东西!”男孩忿忿地说。
他背后的过道传出嘈杂的声音,其中有个毛发稀疏的人探出脑袋喊道:“阿安,水沥好了吗?”
当那人将目光落到一地的杂乱后,很快露出了责备的神色。那个鼻翼上有黑痣、名叫阿安的男孩迅速指着我说:“都是这家伙干的!”于是,那个人便什么也不说,摇了摇头继续忙他手中的活。
我清晰地知道这只是梦,我从不记得认识阿安和毛发稀疏的人。但我知道梦中见到的人物形象并非由大脑自动勾勒幻想,而是在实际生活中遇见过的人,哪怕只是擦肩而过的惊鸿一瞥。关于这一点,科学研究已经证明过了。
也就是说,我一定在某处遇见过阿安和毛发稀疏的人,即使只是萍水相逢。
“喂,阿安,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算是出于将盐罐打翻的内疚吧,我主动提出提供帮助的请求,虽然蓝色的纸是阿安踢翻的,弄成这幅局面他可能更应该负起责任,但不管怎么说,蓝色的纸和白盐黑豆都是我布置的,收拾烂摊子责无旁贷。
“你脑子都坏掉了,能做些什么呀——”阿安不屑地说,但片刻,他脸上又浮现出恶作剧般窃喜的表情,“啊,不如你把这个交给那位大人物吧!”
他指了指一旁的泔水桶,里面散发着恶臭。
“不行的,这种东西怎么能给别人呢!”我连连摆手拒绝道。
“他们不都说你脑子坏了吗?我看倒还挺机灵。”他露出些许恼羞成怒的神色,转而从身后端出一盘烤鸡腿说道,“这总行了吧?你把这个交给大人物吧!”
“请问,大人物是谁?”
阿安似乎懒得解释,敷衍地说:“啊,你这么聪明,想必一出去就知道大人物是谁了!”
虽然他态度恶劣,但我仍希望给他留下好印象。我匆匆站了起来,但或许是因为蹲太久导致双腿发麻的缘故,刚一迈开步子就被宽大的裤子绊了一跤。
不知是由于腿麻还是在梦里的缘故,我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有的只是适度的羞耻感以及侥幸——还好没有端着盘子,不然连烤鸡腿也要洒落一地了!
阿安发出夸张的讪笑,先前那个毛发稀疏的人听到动静后往我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开始摇头叹气地指责阿安说:“你这样可不好。”
“有什么嘛,反正这家伙也快完了,他们全家人都快完了,连我们也快完了!”
阿安开始大叫大嚷起来,毛发稀疏的人反驳道:“如果对这里不满意,你也可以一走了之。”
“不,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再说这里不是还能撑一阵嘛!”
“恐怕也撑不了一阵了。”毛发稀疏的人居然也一同悲观地附和起来,之后,他便放任阿安继续对我讥讽嘲笑,不再过问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长裤,宽大得好像一条裙子,裙摆下端拖到地面,已是黑灰交杂,为了不让它再度碍事,我将裤腿提起来打了个结,这才发现有些异样——
虽然我的小腿和阿安一样消瘦,却十分嫩白,说是到了苍白的地步也毫不为过。而阿安的皮肤黑黢黢的,显然是承蒙太阳恩赐过度。至于毛发稀疏的那人,虽然他穿着裤子看不见小腿,但脸上的皮肤也是黑黑的。
我不知道阿安看不惯我的原因中是否包含“肤色”这一点,但我的确知道差异是导致人类产生矛盾的重要因素之一。他虽然没有直接对我拳打脚踢,但恶语相向依旧令我感到压抑,为了躲避这种不适的感觉,我端着烤鸡腿快步跑了出去。
我朝阿安身后的方向走去,之所以知道方向是因为我原本所在的房间处于走廊尽端,只有一扇安了铁栏杆的窗,窗外漆黑一片,除了前方,根本无路可走。
我近乎殷勤地捧着盘子,沿着房间的反方向不断地走着,擦肩而过的人们穿着汗衫或背心,身上散发着汗味,他们一个个向我投来奇异的目光,不好说是善意还是恶意,但或多或少带着看笑话的成分在。
啊,回到先前提到过的观点——也就是梦中见到的人物形象都曾在现实生活中与他们打过照面这个研究结果,我突然意识到我居然见过这么多平凡无奇的面容,而且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很有可能是我的亲人或挚友,或许真实的阿安是我非常要好的玩伴,只是在梦里我完全记不得罢了。
走廊一侧是昏黄的墙壁,一侧房间里传出热腾腾的烟雾和油腻的味道,与我原本所在房间对应的另一端是一扇大门,我用瘦小的身躯顶开了它,随后下意识地扭头闭上了眼睛——走廊里明明一片昏暗,可门后的光却亮得像是能灼瞎人的眼睛!
晕眩感突如其来。
但很快我发现,这个说法过于夸张了,等待眼睛适应亮光之后我重新抬起头来。
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门后有许多带着头套的人围坐在一起,以四五个、或是六七个人为一个小团体,当中也有个别不戴头套的。如果“撮”这个单位可以形容人群,那眼前的这几撮人都各自坐在桌前,桌子摆放得很整齐,像是我先前排列好的盐堆和黑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