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截稿日还有三天,白昕祎始终没能想到合适的话题。
自从“绿衣红裤”事件发生后,她觉得成日坐在办公室里混工资没什么意思,便向领导申请职位调动。根据她的个人意愿,她被调整到了需要外勤跑腿的记者岗位。
她身为一家综合网络媒体的新人记者,主要负责社会板块的材料收集。与纸媒的周刊、月刊不同,网媒记者被要求每时每刻都要报道最新鲜的新闻,这一点着实令人头痛不已。
因为平凡的日子大抵相同,太阳底下哪儿来那么多新鲜事。
眼看着娱乐、体育板块时时都有新内容刷新,而她所在的社会新闻板块,最后一次更新日期却是三天前,她不由陷入了焦虑。
“没关系,反正读者的关注点本来就投放在娱乐新闻上,即便你更新得再勤快,也不会带来多少流量。”邻座的同事刚睡醒,他打了个哈欠,如是开解道。这位便是与她和其他三位记者对口的编辑孙荀前辈。
不像一些小的媒体工作室将记者和编辑统归为采编的作法,他们公司的分工体系是相当明确的。
打个比方,如果新闻是金店售卖的饰物成品,白昕祎就是个抡着大锤、在黑土地里吭哧吭哧挖掘开采的矿工、而孙荀前辈则是负责雕刻加工的手艺人。
现在没有足够的稀有金属供手艺人发挥,实在是她这个矿工的失职。
如果是经验丰富的记者,多少也会有可靠的线人提供情报,可她又是个新人,面临这种山穷水尽的境遇,除了自怨自艾之外,能做的事并不多。
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或者是她的长吁短叹影响到了前辈的带薪打盹,他提议道:“还有最后一条出路——你可以去翻翻读者信箱啊。”
对了,读者信箱!这是他们杂志专门开设的读者互动平台,同时也接受大众投稿,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她向同事要来账号,兴冲冲地浏览了一遍近一周来的所有投稿,结果却失望透顶——投稿内容大部分是无意义的抱怨和谩骂,其余小部分则是乏善可陈、司空见惯的大路货新闻。
她刷着网页,向前辈征询意见:“‘初中生意外怀孕’这个话题怎么样?”
“孩子是老师的吗?”
“不,上一级的学长。”
“没有话题性,pass。”
“‘房价居高不下引发的蜗居现状’呢?”
前辈冷笑一声:“要是放在十年前,这条新闻肯定会火。”
“来点正能量的……啊,有了‘路人对一位溺水的中年女性实施人工呼吸,最终成功地救活了她’!”
“如果标题改成‘昏迷人妇遭人频频索吻,真相原来是这样’,或许还行得通。”
“前辈!”她对他低俗的想法所不齿。
“没办法,不这样写,根本无法带来流量。”他耸了耸肩。
她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但要她把品格放到娱乐记者那么低,每天只关注明星是否走光脱毛劈腿隐婚,还不如辞职拉倒。
前辈终于有了前辈的样子,他传授道:“其实社会新闻并不是非出人命不可,贴近生活的调查报道反而更亲民。”
“比方说?”
“比方说你可以调查白领的生活成本,就拿餐饮来说——早餐5块,午餐在便利店卖盒饭的话起码也要15块,晚餐在家里吃倒还好,如果需要加班的话还是得吃盒饭,这还没有算上不得已需要应酬下馆子的情况。综合下来,一天40、50总是要的。你身为新人,一个月工资奖金加在一起也就四千不到,不觉得餐饮刨掉了你很大一部分生活成本吗?”
“唔……”虽然普通,但也算是个不错的切入点——毕竟大家都想知道别人的生活状态,而媒体提供的就是这样一个平台。而且针对餐饮成本的取样调查不必东奔西走,办公大楼里就能完成,根本不需要东奔西跑,只是……
前辈看出了她的踌躇,便说道:“她知道你新员工干劲十足,一进来就想搞个大新闻,但‘话题爆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何况还三天两头地爆发,又不是世界末日。”
她看着前辈办公桌上的养生茶壶、u型枕、保温杯里泡的枸杞,心中暗暗想着,自己绝对不要成为像他那样被生活磨平棱角的人。
于是她重新埋头和大众投稿较劲,一边喃喃着给投稿归类:“未婚生子、过劳死、家暴、违章停车、虐待宠物、过劳死、食品掺假、过劳死、转基因……”
虽然都算不上新鲜话题,但一想到这些负面现象存在于世界的每一处,她的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
但敏感的前辈一下子惊醒了:“等等,你刚才提到了三次过劳死!”
“嗯?”她回头数了数,的确是这样。
她立刻明白了前辈的意思。九条投稿里有三条是关于过劳死的,比例太高了,这实在很不寻常。
更不寻常的是,三位过劳死者虽然任职于不同岗位,但都姓国,这是个少见的姓氏——难道说是伪装成工伤的家族灭门惨案?
“哎呀,难道说都是孤儿?”前辈的脑袋突然凑了过来。
“孤儿?”
“你看这个姓啊,国。孤儿院里给孩子取名时就是这么做的,男孩子姓国、女孩子姓党,也有按地区划分的,比如广州捡的就姓广。当然现在已经不这么干了,因为生怕孤儿取这么具有标志性的名字,长大后会没有社会认同感。”
“这么说,三个孤儿背景的职工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同时死于过劳?”
她再次审视了三则投稿,发件人匿名、工作岗位不一,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三名死者都姓国,很有可能是孤儿背景。而且年龄都在二十出头,刚好是刚立业、有没成家的年纪。
她突然觉得血气上涌,一个野心勃勃的想法在心中膨胀起来——她说不定抓到了一条大新闻!
“白昕祎,社版多久没更新了?”主编沙哑严肃的声音将她拖回现实。
这次她调动工作后,特地隐瞒了与林初之间的关系,觉得这样便不会被特殊对待了。带来的后果就是,新领导差使起她来毫不客气。
“已经找到素材了,是关于年轻人过劳死……”她全然不顾前辈制止的眼神,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谁知主编越听、脸上的皱纹便越深刻。
“过劳死?那种话题其他媒体也报道过,并没什么新奇的。”
“这次不一样,死者们……”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反正再给你两天时间,一定给我把社版给填满!”
说着,主编便背着手,蹒跚而悠闲地踱回自己的办公室——她这里似乎是他视察的最后一站。
“社版真是轻松,三天不更都没事。不像我们,恨不得一天出四条热点新闻——饭还只吃三顿呢!”
主编刚一走,娱乐版块的同事们便此起彼伏地说起了风凉话。没错,大家所看到的诸如“某某女性豪门梦碎”、“某某花旦蹭红毯疑露点”之类不入流的新闻正是出自他们之手。
像主编这样腐朽到连开机密码都要贴在键盘下的老一辈人这么想倒还能理解,可娱乐版块的同事们大多都是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发出这样的抱怨实在令人失望。
她没有将他们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唯一伤脑筋的是主编给出的时限,这还要算上前辈润色文笔的工作量。前辈一直是以上下班准点驰名全公司的,何况即使他愿意陪她加班加点,时间还是捉襟见肘。
“前辈,怎么办……”她为难地试探着他的反应。
前辈看了看手表,悠悠地说:“扣掉刚才那句废话,你只有47小时59分钟了。”
她愣了几秒,突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感激之余,她拎起公文包和考勤卡,拔腿就朝门口跑去。
前辈的叮嘱在身后响起——
“你悠着点,别把自己搞成过劳死当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