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是不认识你,现在认识了,竟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
苒苒想,刮目相看的,可不仅仅止于你对我。口中道:
“那接下来,是不是该点壶酒来对饮一番,以表示江湖遇知己的感慨了?”
“哈哈哈,您倒还真不客气。你能喝酒么?”
“能喝,但不喝。”她笑。“家里规矩,未满十八禁酒。”
其实是不愿意现在喝,觉得怪怪的,便拿家规来搪塞。
“不喝也罢。”他点头。“为何要隐藏自己?”去掉了文绉绉的姿态,谈话便洒脱了起来。
拓跋坤突然感受到了一个新的自己。
“在我看来只是自然而然,毫无刻意。所以我倒要反过来问你,为何觉得我隐藏?”
“各家公子小姐,似乎都对你不大了解。”
“因为我在该出现的时候,总是消失。”她笑道,“原正是世家与世家之间相互介绍认识的年纪,却在此时选择的搬离吧。”这是她的猜测,又觉得没有错处。
“怪不得,总是闻其事不见其人。”
“他们说我些什么?”
“似是除了古怪,也说不出些什么。”
“甚好。”
“你在意吗?我原以为你不在意。你却问了。”
“我当然在意。”
“可你刚刚才说,你的优越感不来自于自己与他人之间的牵绊。”
“只要是个人,便需要与他人有所牵绊。”苒苒说道。
?
这日风轻云淡,午后的阳光温暖。
朴屋的院子里,苒苒坐在古树下专心地雕刻着一小段木头。
透过树叶间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微风带动树叶的窸窸窣窣的摇摆,零零碎碎的亮点在她暗红色的裙子上抖动。
她手里拿着一把刻刀似的工具,正在一段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木头上仔仔细细地雕刻着。谁知刀锋一个转弯的时候没注意,一不小心把手给伤了,她疼得大叫一声,便任性地把木头和锥子给扔在了一边儿的地上。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在半空摇晃,试着把刚刚被刻刀扎到的疼痛感摇散了去。
她原是想学着记忆中阿曦的样子,试着雕他所雕出来的东西。
仿佛如果她学着他这样重复了这件事情,能读懂那个话不多的男孩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可是谁知道看似并不太难的事情,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做,居然会这么困难重重。
苒苒一时间没了耐心,便不再管它了。
回到偏厅里,她看着昨天离开黑马杂货铺之前买来的花鸟烛台,细细观察着它奇异的形状和那上面一圈一圈精美的花纹。想着想着,忽然产生了某种灵感。
她从桌案起身,走进里间的窗台边,拿起画笔开始在一张画布上涂涂描描了起来。
那画布上渐渐出现的是一个男子眉头微蹙,专心有又点忧郁的表情。画里的面孔似有二十多岁,那是苒苒凭着对阿曦十二岁时脸孔在自己记忆中所留下的样子加以修改,改成了她所认为的,一个二十岁的阿曦,也就是现在的阿曦所可能会有的样子。
这画看上去有点抽象,像是从梦中出现的人般不实际。可是又确实勾画出那种沉思的感觉。
苒苒对这个儿时的玩伴感到非常好奇,哪怕他一声不响地消失了,哪怕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可是每当她一想起他的脸,就会觉得似乎他的心里藏着很多很多事情似的。
特别是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那个画面,多年后依然性格在苒苒的脑海中央。
或许是因为当日阿曦的表情与以往都不一样,显得更深沉,充满了疑惑,心事重重,却又不愿说。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不多见的表情给苒苒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存留在脑海中久久地挥之不去。
他现在或许已经回到了火镇,却因为某些原因,不愿意现身。
也许苒苒是除了欧阳掌柜之外,唯一一个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吧。她想。所以她也不能声张,因为她和阿曦应是站在同样的战线之上。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和阿曦还有欧阳掌柜到底是在和什么作战,但她就是觉得,应该是这样。
给画又添上了几笔,灵感也消散了,她便不想继续画下去了。
放下画笔,她又踱步走出房间,走过走廊,转身出了偏厅,回到了刚才在学着雕刻一块木头的树荫里坐着。她抱着双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阿黄不知道去了哪里,空寂寂的院子里,除了她和古树,就只有那一园子的蔬菜在悄悄地生长。阳光照在院子一侧那口井的井沿上,和旁边堆放着的木桶上,也不知道春天的时候,井里的水是更高了一点,还是更低了一些。
她隔几天都要从这井里打水,装满厨房的水缸和自己的澡盆。什么时候要洗澡了,便用大水壶烧上一壶热的,兑进凉水中去。直到水温刚刚够让她觉得不再那么冰冷。
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时常都是极其冰冷的。
这个慵懒散漫的午后,原本可以悄声无息地度过。可此刻的苒苒却是满怀心事。
说起心事,虽说不算什么大事,但也不是小事。属于那种赶上了,便甩也甩不掉的。
譬如这其中一件,便是颜掌柜早上跟她说,有客人想买出自她手的画,因此她得多画几幅上古神话的画卷。
那位客人一下子就订购了十幅画卷,看上的正是苒苒的笔法和优惠的价格。
苒苒这都已经闲了快几个月了,虽平日里断断续续的画着,从来也没有一下子这么多任务上门的,一时间压力很大,有点慌了神儿,正琢磨如何画出这长长的十幅画卷,并赶在在指定的日子到来之前交上去。
过去完全漫无目的地画画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担忧过任何时间期限的问题。没有什么人或事情逼迫她,也没有制定好的任务需要及时完成上交,她只要随心所欲地随着自己的心情创作就好。
可能是自打进了平安街书画坊开始,情况就似是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一开始,她把自己过去闲暇时间画出来的那些画中挑选出来一些,挂在了画坊里。那些画都是她认为比较合适在火镇里卖的画。当时的她出于好奇,想看看自己的丹青实力到底会不会有市场,给她带来一些物质上的受益。
两年间,虽不说数量很大,但零零散散的,从一开始的好几个月一幅画,到后来的一个月一两幅画,倒也卖出去过一些。不算多,但总算不是完全无人光顾的。
苒苒通过这个经历,既理解了金钱的来之不易,又从中获得了一些受到外界肯定的成就感。虽不算多,但已经超出了她悲观的预期。乐得如此不疾不徐的节奏,也省得太忙,扼杀灵感不说,她还不喜欢。
可如今突然出其不意地从天上掉下来了个这么大的订单,一次便要十卷。这对苒苒来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挑战。或者说,这是在她开始卖画以来第一次被人点名要这么多画。
以前都是小打小闹,这次人家说了要挂在厅堂,便不能再马虎对待。
按照一般的情景,若是一个画家被人点名要画,往往是令其感到极为欣喜若狂的事情,但苒苒的想法却有些不一样。在这件事情上,她竟然表现出了老熙日泽作为木匠的一种特色:她不希望为了交差而过于快速地进行绘画,她希望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交出去的那些画到底画了些什么。
无论颜色,光影的配置,色彩的调和,画面的结构,内容的寓意,她都希望是有所意义的,并且这些意义是为她自己所熟悉而游刃有余的。
可是颜掌柜却说,那只是这户人家意欲买回家挂在堂中和书房中给刚刚牙牙学语的小孩看的一个系列画卷,无需太过精细,小孩年纪小,反正也看不懂许多,大人也会在旁指点。最重要的是画里能有个内容就可以了。
也不知是自打说书先生讲起了上古神话的缘故,火镇这段时间似是突然流行起了一股神话传说热。如今竟然已经有人开始考虑通过购买画作来熏陶自己的下一代了。一种流行事物所传播的神速,令苒苒咋舌不已。她理解人们的热衷心理,因为她自己也曾跟风。
可是“有个内容就行”的创作概念,却与苒苒一直以来的作画想法,以及方式产生了尴尬的矛盾。
一直以来,她的绘画从来都是在不急不躁的心境下完成的。一幅画布挂在房间,有时好几天也没有多描上那么几笔。等哪时候灵感来了,她又能一口气画上好几幅,或许好几天不从屋子出来,一个人对着内心的灵感冥思苦想,挥洒创意,在那份灵感中沉浸徜徉,忘乎所以。
有些画,她画了有几个月或大半年才完成。正是因为灵感迟迟不来,所以一直搁浅。
虽说有另外一些是在灵感涌现的时候一气呵成的,但灵感这个东西,也并非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