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是方凝雪想问她的问题,更是她自己想问自己的问题。不光是眼下,在未来,她想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立足?
思考了半天,她决定暂时给自己定位成一个“小杂家”。虽为下九流,反正她也与世无争。虽然不能靠这个吃饭,可至少她有了一个回答别人此类问题的答案。
人们真是喜欢问些古怪的问题,她想。
可是虽然这样想,她又突然觉得自己活得极不实在。自己的确搬出了自家的府宅,可是她依然是司马府氏族的后代。真要发生的什么时候,也会有个后盾。她的心理依托很大程度上是仰仗着自己的这个后盾的。假设哪天她没了这个姓,成了乡间野地里的阿猫阿狗,那么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安逸吗?
还好,还有个垫背的。她突然又想到拓跋坤。那个家伙除了长的帅,有钱,每天在镇子里制造绯闻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职业可言。可是人们却往往因为过于关注他的绯闻而遗忘了去质疑他以什么安身立命。想起拓跋坤,就会将这个名字和绝色,财富联系在一起。拓跋坤就自然而然地被罗列进了“纨绔子弟”之流。而纨绔子弟们之所以被称为纨绔子弟,往往都是没有任何职业的。因此人们便也不再去思考他的职业。
但苒苒呢?她既不是什么纨绔之徒,又没有一份真正的职业。她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借以依托自己的名头。怪不得方凝雪会问她这个问题。在一些人眼里,她是世家小姐。在另一些人眼里她是书画坊的小画师。在一些客商的眼里她是个译胥。在拓跋坤制衣坊的绣娘眼里她是个裁缝学徒。在她自己眼里她更是多样的。但说到底,去掉了这种种的称谓,她又是什么?
父亲若是没了家里的生意,他是什么?母亲离开的父亲是什么?外祖父离开了木工作坊是什么?赵妈没有的厨房是什么?祖父拿掉元老和前朝官员的称谓是什么?方凝雪没有了染坊是什么?拓跋坤失去了容貌和财富是什么?颜掌柜没了书画坊,欧阳掌柜没了杂货铺,张老头没了油条摊,王老头没了西瓜,他们又都是什么?
是否,去掉了这种种外在的称谓,当别人再也无法以这些称谓来看待你时,便就只剩下一些最本真的东西了。
而这些最本真的东西又是什么?
?
瞅了个空儿,苒苒亲自去了一趟平安街书画坊。
她虽无欲无求,却也在意自己的画作到底出路如何,以及知道自己还要讨口饭吃的。
上次那一顿在朝花阁吃的午餐,好在方凝雪最后懂事地主动付了饭钱,省去了她的心如刀绞。那顿饭吃得她真是如坐针毡。不过好在心态尚好,一旦想定了,安下心来,总归也享受到了食物的美味。也许那方凝雪是因为听了她对当下生活的描述,大概明白了她的经济状况,总归还不失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可人儿。
但囊中羞涩毕竟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苒苒想。她毕竟还是要与人打交道的,而与人打交道的话,就少不得要花钱。
她若是和予幽予玄一起玩乐,必然不会让她们多掏钱。而正因为如此,她也变得不太与人来往。因为她的穷朋友比富朋友要多。她想,如今,连和小伙伴一起玩都成了一种奢侈。
以她现在的身份,若是自己不花钱显得奇怪,总是花钱又花不起,不能总是要求别人透过表象体谅自己,因此不如减少与人之间的相交。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遇到这些情况便都是难以避免,在最初选择中就已经注定了的后果罢了。
这时,她又悟到了一个终极的真理:人的确不能没钱。
她问颜掌柜关于那十卷丹青的事时,颜掌柜却似是有意隐瞒她什么似的。一开始是借口忙前忙后,把她晾在一旁候着。闲下来了也兀自打着算盘,眼睛避免看向苒苒。
这让她觉得不解,“客人到底怎么说?”苒苒不管他在干嘛,单刀直入地问他。
“没怎么说。”语气轻描淡写道。
“怎么可能?这都过了这么久,之前他们还催来着。我为了在截止日期之前完成任务,可是费了不少心思。颜掌柜你是知道的。”这回苒苒不依不饶。既然来了,她不想白来一趟。
“原不想告诉你,你的画,他们没收。”似是发现实在瞒不住了,终于说了出来。
“没收?为什么没收?”听到这个结果,苒苒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料到等待她的会是这个答复。
“他们已经买到了合心意的。你就别再问了。”颜掌柜言辞闪烁。
“买到了合心意的?”苒苒一听,有些燥了。“不是指明了要我画的吗?这买到了合心意的又是怎么回事?而且,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为什么蛮了这么久?”
苒苒总觉得这事情有蹊跷,结合现在颜掌柜唯唯诺诺,躲躲藏藏的样子,她认定了他做了亏心事。
“你也别抱怨,别人出画时间比你快,开价更优惠,画中之物也更符合客人的要求。至少,还都穿了衣服。”这话说得未免也有点太绝情。苒苒听了气得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颜掌柜,这件事可一直是你在负责的!你说改我就改了,你说什么时候交画,我是提前交上来的。交上来之前,我还仔细修改了好长时间,这些你都知道,怎么这会儿翻脸不认人了?”
“即便如此,也得满足客人的要求才行。”颜掌柜根本不听苒苒的难处,紧紧地咬住这点不放。
“客人是哪家?我要见他。”苒苒满脸严肃道。
“……”颜掌柜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回去吧,耐心点总没错的。”
“把我的画还给我。”苒苒不善于和老奸巨猾的商人讲道理,但她凭直觉知道这次颜掌柜一定从中作梗。她再怎么对经商绝缘,也是在商家的气氛中长大的,一个人做没做亏心事,一眼就看出来了。
“有话好好说,你的画挂在这画坊,还能再卖出去几幅。”颜掌柜似是也不愿失了画坊的画家。
“不卖了,把我的画尽数全都还给我。我要换一家。”苒苒可不想吃这样的亏。
“你这样对你的名誉有损害。”颜掌柜做出一副全然是在为她好的样子。
“用不着你为我考虑,还是好好考虑怎么保住你自己的名声吧!”虽然不知前方的路在何处,苒苒依然毅然决然地决定和颜掌柜这样不老实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祖父、外祖父、父亲和母亲曾经的一些教诲,这时候在她的脑中嗡嗡地响起。
拗不过,颜掌柜将那十卷丹青从柜子里拿了出来。一脸的丧气。那是他在面对苒苒,不能吃罪太过。苒苒几乎能看到这种人在面对较为弱势的人时,是怎样的一副薄情寡义的嘴脸。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吃罪不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定是被一时的利益迷了心窍。苒苒断定。
她在他的面前将画一一打开检查,确实是她自己的画。她依然感到生气,但此时却忍着没有继续发火。她觉得在这种人面前发火都是一种浪费,也会玷污了自己的情绪。
为了利益背信弃义的小人,是她这辈子最看不起的。
离开前,她还大摇大摆地在书画坊里四处看了看,发现有一些署名为“汤溢”的家伙的画,画风与她极为相似,有几幅甚至连构图与色彩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心里有了数。她取下了挂在书画坊里自己其他一些过去挂在这里卖的画,和那十卷丹青收到一处。
正打算离开,“至于吗?再怎么说咱们也一起合作过这么长时间,好聚好散不行?”颜掌柜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趁着苒苒脚踏出门槛之前,还问了一句。
苒苒看着他虚伪的面孔,终于没忍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实在没有想到你竟是这种人!枉我之前还信任了你。我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姓颜的,别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苒苒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浑身颤抖,连声音都变得沙哑,但她不想就此住口。
“还有那个什么‘汤溢’,别觉得我没看出来你们是一伙的。我甚至怀疑那你怂恿他抄袭我的创意!这件事情我记下了。你自己做的事情,你最好心里也有点数。”
那姓颜的听了苒苒的责骂,压了压眉毛,一脸的亏心,摆了摆手,也说不出什么来。
苒苒被恶心透了,拿着自己的画卷便离开了平安街书画坊。
气呼呼地走在路上,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她还没吃过这种瘪,这明显是被人坑了。颜掌柜不可信任,因为那是一个没有心量的人,她原本就能感觉到,可是却还是决定了这份合作,换来了如今的满心的不快和遭人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