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祥云如意、稻香茸鸡、桂花黄糕、富贵兰花、喜上梢头……

方凝雪正在一个个地说给她听着：“佛手寓意着和谐与幸福。喜上梢头寓意着枝头报喜，好事将近。金丝寿桃是健康的意思，富贵兰花代表着荣华富贵，稻香茸鸡则是吉祥平安的意思。”

听了方凝雪的介绍，苒苒连连点头。这些模样儿精巧好看，色泽不一，艳丽夺目的糕点们，她以前在喜庆的日子里见赵妈做过，赵妈也曾为大家一一讲解过这每样点心寓意着什么，她是很熟悉的。

这回听方凝雪又介绍了一遍，甜糯的声音句句道来，翻新了一遍她的记忆。她觉得方凝雪果然是灵巧的人儿一个，被她一说，很多东西就像是变得特别好了似的。吃起来让人觉得更加酥松绵软，口味纯正了。

我要是男的，一定也会想娶她这样的女人。苒苒又在心里说了一遍。

“那么你呢？”方凝雪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刚刚说了半天我想要什么，现在轮到你了。你现在所追求的，应该是一种过日子的方法，一种生活方式。你有此生为人的目的吗？”

苒苒没想到方凝雪会问她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犹豫着，想了想，道：“可我觉得你所想要的，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你说给皇帝当嫔妃可以为家族带来荣耀。那么你所想要的便是荣耀。荣耀的背后是锦衣玉食，受万人敬仰的生活，也是察言观色，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飞来横祸。在人际上，那是一种激动人心的未知，从大局上，却也是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

“而我，独自一人跑出来自己过日子，给家里减轻一些物质上的负担，也给自己减轻一些精神上的负担。那么我的生活方式所带来的就是一份自在。这份自在的背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简单朴实，却也是勤俭节约和对欲望的节制。是一种安稳，亦是无数新的可能。”

“若照这样来说，可否看成，我此生的目的就是‘自在’，而你此生的目的就是‘荣耀’呢？”

“若按照这样看来，我的人生是一种减法，减去负担。而你的人生在做加法，增加所得。”

“嗯，这个说法倒是新奇有趣。”方凝雪细细地品味着苒苒说的这些话，觉得既深邃又易懂。“或者反一反也行。我在做减法，你在做加法。我在减掉很多除富贵以外别的可能性，你却在增加这些可能性。”

“这样说也可以。”苒苒开始觉得方凝雪是个有趣的人。

话题发展到了现在的程度，方凝雪一时不知还有没有继续问些什么的必要，但却好奇心却似是仍未被满足，她依然想知道一些别的什么。于是最后还是说道：

“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意思。我是说，你也知道，我现在在为家中的染布坊忙碌，不断学习着这方面的知识，目的是让自己成为这方面的一个行家。若这算是一份职业，那你的职业是什么呢？”她试着让苒苒明白自己提出问题的实质性。

苒苒想脱口而出“我的职业是画家。”可是却在开口之前的一瞬间犹豫了。

她真的能算得上是一个职业的画家吗？她连自己交上去的那十卷画卷到底成绩如何，客人是何态度都还不知道。也许，她还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画师。她想。

犹豫地摇了摇头，她脸上浮现出满是迷茫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大部分时间里我喜欢静静地呆着，什么都不做。觉得那样就很好。曾几何时我觉得自己也许想要成为一个画师；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极爱珚绎书本上的文字；这段时间我又对制作衣裳感兴趣。你若想问我世俗之中我要用一个什么特定的职业来让自己安身立命，一时之间我说不出。”

若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画师，她想，那么仅依靠自己作画赚的那点钱，够一个人继续生活吗？也就是说，不再接受来自家里的任何物质方面的好处。说到底，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朴屋的主人哪天回来了，她有足够的钱买得起这栋如今自己已经住得惯了，并深深地喜欢上了的宅子吗？

如果朴屋的主人哪天真的回来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怪不得，上次找我要了那绿纱，想来是因为你这段时间的兴趣。”方凝雪恍然大悟。

“嗯，我家织布坊没有那样的料子。”她坦言。

“可是你做衣裳，能赚钱吗？”

“没想过那个，只是一个兴趣罢了。”

“下次让我看看你做的衣裳。好的话，就给我当样衣，我挂在店铺里帮你卖卖看。”

“暂时还没这方面打算。”

“那你靠什么吃饭？”方凝雪终于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她有些担心这个问题会不会有些太私人了。又觉得自己或许太多虑，毕竟苒苒背后有司马氏族。

“我实则不需要很多花销。”苒苒趁机算了一笔账，“我的衣服都是从自家府里带来的。之后很少再买。我主要的花销就是买每天所需的食物，买吃的东西花不了太多钱的。”苒苒心想，只要别是天天像今天这顿似的，那就肯定花不了多少钱。否则的话……

“更何况，我还有自己的菜园子，平时种点菜，也能节省了一部分的开销。”

这样想着，苒苒觉得或许除去那份隐隐的不安全感，自己一个人生活真的花不了太多钱。让她觉得不安全的，除了朴屋随时可能会出现的主人，还有自己那行情并不稳定的画作。

“我明白了。”方凝雪道，“你的生活，真的很简单。我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想象。”

“若是过去那个依然生活在府里的我听到了如今的我说的这番话，怕也是无法想象的。”苒苒微笑道，“所以我理解你的不理解。”

?

和方凝雪之间的谈话，让苒苒想了很多。

她和平日里一样，仰卧在偏厅床边的叠席上，看着满树的碎光，静静地思考着。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因为有一个庞大的家世在背后支撑着自己的一些恐惧，让自己不那么孤独无依。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终究已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人人称羡的家。

方凝雪口中羡慕世家与皇权的语气，让苒苒不由自主地再次审视了自己的出身。

是的，即便她有诸多不满，但拥有了这个家，却也为她省去了一些白眼。虽然火镇的人并不都如拓跋坤和方凝雪似的崇尚贵族名流的生活，但倘若她生活在一个人人都追求财富地位的社会中，若没了这背后的家世，怕是要遭受不少白眼的。

她不是没听过祖父说起朝廷中那些踩着别人爬上高位的故事。包括那些关于皇帝后宫的传闻。她无法想象，人何以会到达那样的地步。而方凝雪居然对那种环境心生向往，也是特别。

她想，即便是拓跋坤和方凝雪去了那样的环境，变得再怎么坏，也不应该会坏到如祖父跟她说过的故事里那些人那般坏。要坏成那样，也真算得上是世间的一种奇迹。

或许那真的只是几个个例而已，真的是奇迹。也许情况也并不真的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谁知道那些传播流言碎语的人，是不是因为出于嫉妒才恶意中伤自己无法得到的事物。苒苒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祖父，又忍不住揣摩祖父不会真的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而远离了朝廷，却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吧？她心下惊了一惊，这个想法似是颠覆了自己对祖父一直以来的一种看法。真是可怕。她想。

一个人，到底要遵守多少秘密，才能安全无虞地度过一生？

那么自己呢？苒苒再次想起方凝雪问她的那个问题：你的职业是什么。

苒苒觉得自己画画的时候像个画师，珚绎那些书信的时候像个译胥，裁衣的时候像个绣娘，种地的似乎像个农妇。她压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职业。对于这个问题，她给方凝雪的那个回答就像不是任何回答。

她到底是什么？

她想到赵妈，便想起赵妈每日忙进忙出的厨房。想起父亲，就想到他的生意。想起母亲，就想起她帮父亲看顾的那部分生意。想起外祖父，就想起他的木工作坊。想起祖父，就想起他是火镇的元老。想起方凝雪，就想起她家的染布坊。想起颜掌柜和他的书画坊。想起欧阳掌柜和他的杂货铺。想起进宝和他的衙门公差服，亲寡妇和她的吉祥茶馆，说书先生和他的书，外来客商们和他们的买卖，巷口张老头和他的油条摊子，街头老王和他的西瓜……

那么当别人想起自己的时候，他们还想起了什么？

她是司马苒，是个和她的外公一样性格古怪的人。所以这“古怪”便成了她的标签？

可是古怪并不能如职业般当饭吃。那么她到底能拿什么来当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