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朴屋院落外徘徊的时候撞见过苒苒一个人背着一堆东西爬到井的下面情景,他在围墙外吊着嗓子眼儿担心了很久,差一点就忍不住跑上去往井底大声喊她的名字,直到半天之后看见苒苒再次灰尘仆仆地出现在院子里,他才安下心来。
从此她知道,苒苒没事就喜欢钻个井,还在那底下一呆就呆很久。还不愿让别人知道。
他也听到了关于苒苒长成了一个世家怪小姐的名声和众人一些背后打趣儿的闲言碎语。自从他知道了她从府里搬出来自己一个人住,还一天到晚为生计忙活,自己在院子里种了块地,他就隐隐觉得好笑。
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偷偷笑话她,也偷偷想念她。他觉得苒苒还是那么有趣,和小的时候比一点都没变。
他时常看见拓跋坤在苒苒的院子里出现,也听见苒苒说话的声音和笑。他不希望自己的出现会打扰他们。他想,拓跋坤和苒苒,他们两个人是相配的,至少拓跋坤将来能给苒苒衣食无虞的生活,他想苒苒应该过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之所以过布衣生活,只是因为兴趣,而不是无奈。
他没有办法把苒苒和“无奈”、“生计所迫”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他觉得这种词和苒苒本身的性格完全背道而驰。她应该是自由的,应该是拥有一切权力选择自己所想要的生活的。
火镇里每个人都是这样,在自己所拥有的基础上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苒苒就更不例外。
虽然,他对拓跋坤这个人本身并太不放心。传闻中他是一个纨绔子弟,是火镇众多女子的仰慕对象。他见到拓跋坤的英俊外表时明白了原因,但他还是在暗中悄悄观察着……
也许支持着他一直默默地追随苒苒的,正是这份隐隐的不放心。
又或许,是因为那次在黑马杂货二楼,他躲在自己的工作间里,透过门缝看到了苒苒突然对着自己的木雕默默流泪,看到了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看着他的木雕发一会儿呆,就在他在她生日那天将那座小凉亭放在了她的院子之后。
他不能够确定苒苒为什么突然哭了,他觉得也许那与自己有关。他想去见她,想去对她说出关于自己这些年从未忘记她,她亦是他在火镇最想见的人的所有心思,但是他不能够让一时的冲动破坏了一切。他要耐心地等待。
他不想破坏,亦不想为难任何人。感情本应是高贵的,一个人出于感情所做的事情,也应当配得起这份高贵。他满足于将自己的心思雕刻在木头上,等着苒苒自己发现,感悟,选择。
有时候他会想,如若苒苒真的发现了木雕屋子里藏着的那个信息,也如约地去找到了刻意在朴屋附近徘徊的他,两个人见了面,他又要怎么做呢?
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如果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人,那么即便他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也注定会是一次失败的告白吧。至少,会让苒苒陷入一种尴尬的处境。何况原本,他就已经觉得没什么胜算,因为,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是他一时冲动的决定,事后却庆幸着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但他希望苒苒至少知道自己是被人守护着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她,在她的身边,至少有着这么一份善意是不会变的。
他觉得这很重要。他无论如何要她知道。
若是在以前,他知道自己至少是个小商小户出身的人。小商小户哪怕不是世家,只要自己努力一些,和苒苒在一起,这在火镇总不算是太让人侧目的结合。他想起小时候司马天对自己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概意思恐怕也是这个。
可是后来,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孤儿罢了。若是真的能和苒苒在一起,别人会怎么说?他不能不想到这些。他一方面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悲伤,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苒苒。他突然觉得原本觉得属于自己的一切,在一瞬间都不再属于自己。
原本他以为自己至少拥有一个父亲,可是却被告知那只是他的养父。
他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他的父母生了他,却将他放置在少有人经过的沙漠中,任他自生自灭。如果不是因为欧阳掌柜的出现,怕是自己早就连活下来的命也没有了。他不能够不对他感恩,他觉得自己更加亏钱欧阳掌柜了。
他只记得,当他从欧阳掌柜和街坊闲聊中得知了自己是那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孤儿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
一系列的内心变化与压力,迫使他做下了仓促的决定。他不是不舍得的,那个时候他才十六岁。那几日他想了很多,悄悄自己整理了包袱。在去见了苒苒最后一面之后,次日凌晨起了个大早,趁着欧阳掌柜还在睡觉,便安静地独自离开了。
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他自然是愧疚的。他不知道他的这个选择会给旁人带来怎样的影响,那时候他不过十六岁。他觉得在火镇不会有什么太大长进,虽然欧阳掌柜不会说什么,他自己心里却觉得憋屈。
一时间,他想了很多。他想去找自己的亲身父母,他也想要有一番作为,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得可悲。
他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同情,自然,也不愿意自己对自己产生怜悯,亦不愿在这种自己对自己的悲悯中继续沉溺下去。可是如若他继续呆在这个地方,天天面对着欧阳掌柜,街坊,这便无可避免。他亦不愿被任何人所悲悯,所以他没有告诉小伙伴中的任何人,包括了苒苒。特别是苒苒。
已经别无选择的他,必须离开,去寻找一些新的可能,在火镇以外改变自己的人生。
他不知道自己的离开给人带来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更好地回来。他相信了自己的意愿,便那样去做了。
☆
“你可知道,因为你的离开,我伤心了好久?”苒苒埋怨他,“不光是我,还有欧阳掌柜。他也难过了很长时间,那段时间,我都不忍心去看他了。后来,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苒苒说得泪花都要出来了。她憋了这么久的话,没有想到等到说出口的一天。
“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于是我就走了。”曦微笑着,“是我太自私了。那时候不懂事,只顾自己。”他将错一股脑地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苒苒眼眶里闪烁的泪让他忘记了自己必须离去的那些理由,让他觉得自己真的自私无比。他想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但是却没有那么做。
他静静地看着她,试着让她平静下来。
“孤儿,意味着什么?”苒苒想过要问欧阳曦关于身世的问题,现在正好可以。
“意味着没有父母,意味着孤零零一个人,意味着或许你因为自己的身世而会被人瞧不起。”
“可是你并不是一个人,你有欧阳掌柜,还有我。你不是还有镇子里的很多小伙伴吗。”
他凝神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不一样……”
苒苒看看他的眼睛,没有继续追问。
“现在我回来了。”他说。
“嗯,回来就对了。”苒苒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他。“你之前说住一段时间,意味着你还会走?”她有些担心,被独自留下来的感觉再次重复。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她,想看到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如你下次走之前告诉我一声,也带我出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不知道为什么,苒苒觉得欧阳曦如今厚实的肩膀,能承载住自己的撒娇。她想对他撒娇,对他提出一切自己想要的请求,她觉得他都会一一满足她的。
“外面其实没什么好的……”他看着她有点娇嗔的样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手给他,在他抓住自己的手时,她抓着他的手也紧了紧。
“如果你真的想的话,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他说。
他们在空地里坐下,两个人的眼睛都在发亮,特别是在看向对方的时候……
苒苒突然理解了拓跋坤和方凝雪之间的关系。她想,的确很美好。换作是她,也无法拒绝。
她缓缓地对他说着,“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的朋友来访,总是讲很多有趣的事情。那些事情我从来没见过,我好奇,想见见世面。回头你也给我讲讲吧。”苒苒甚至觉得自己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
她觉得很奇怪,似乎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生疏的感觉。阿曦确实是变了的,他的眼神似乎更加坚毅了,嘴角和下颚也越发地轮廓分明。似乎头发的颜色也有些变淡了。
苒苒说完这话,忽然发现哪儿有些不对劲。她察觉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的手还在阿曦的手里握着,她突然没由来地脸红了。
“好,我慢慢给你讲。下次若是要离开,我也提前通知你。”曦此时似乎也察觉了有些什么不一样的,他也微微有些窘,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我不会再不告而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