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松涛,水中仙
作者:墨蓉      更新:2019-10-12 05:47      字数:2337

寂寞,是体内的刺痛。我被寂寞穿透,被寂寞粉碎。

人总是会寂寞。一个人时会寂寞的人,和一群人在一起也同样会寂寞。那是真正的寂寞。

“阿雪,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你都是一个人?”他问过我,脸上带着鄙夷的神色。勉强支吾道:“我,我不习惯和人相处……”“那你应该去学,”温热的手离开我的肩膀,“你怎么能一辈子离开人群……我讨厌被当作自闭病人的安慰剂。”

寂寞……那时的绝望那时的寂寞……

就像,面前这如海的松涛,我谛听那风中细碎的沙沙声,嗅着微微腥甜的将雨的气息,仰面闭上双眼,就像,我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巍巍的青山幽然如往,曲曲泥泞小径蜿蜒着通向松涛深处,我背着采药的竹筐站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旁遥望着一天地的翠绿,深深吸一口湿冷的山气拄着竹杖继续上行。

这里是庆印城外的峨仙山,来这里十几余日了每日悯婆婆都叫我一人上山帮她采药,有时是朝阳未起的清晨有时又是星月散漫的午夜,实在是很奇怪的吩咐,而且每次采的药物都相同。

我俯首,在路边,那一白茫茫一片花海迎风飘摇。走近瞧瞧,那花穗像丝一般的轻柔,好美的茅花噢!我在悯婆婆给的医书上读到,它的地下茎和冬瓜糖、甘蔗头煮水喝可以治小儿麻疹、解热烦渴;和车前草、桑椹煮水喝可以当解暑凉茶。

那些医书都晦涩难懂,但悯婆婆总是一句句细心向我解释得很清楚,奇经八脉阴阳气府神农百草,竟都可以把武学医学贯通相融,我渐渐可以理清身上的脉络调理内伤。她总是耐心的,甚至是关怀的,我时常想着她把我劫来的原因,又何苦授我医术,难道仅是为自己身故后此学绵延不断吗?

我伸手拔取茅花那长长的颈子,用手指轻轻剥去茎须上的泥土,那一尾茅花好像处女的身躯般洁净纯粹,我把她轻轻藏进竹筐里。

我已不是茅花,不是了。我默默地浸入回想,那些被迫,那些甘愿,那些温柔,那些残酷,那些荒谬,那些错误,我不是守身如玉的女子,但我,却依旧感到自己被无可挽回的损毁掉了。只愿自己像这随风飘摇的茅花一样,没有可笑的感情,也不会受伤。

弯曲膝盖迈着艰难的步伐走在稀密的林间。不知道也鲁那边怎么样了,我就这么消失掉他一定很是挂心,我一直心里暗觉歉疚。叹然想到,我欠他的,又岂是一句作别呢?我欠他的那句回答,那些未完的故事,那两个孑孑孤立的影子像双星般渴望交汇的安慰……有时候我也想起晓星,想起窗前摇摆的绿梢和那些飞舞的剑光,想他在世界的另一方星空下违抗着不可违抗的命运,遇见新的人经历新的事,渐渐学会,忘却过往。

到处寻觅着苍耳,那是种椭圆形的果实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钩刺,顶端有两枚直立的钩状尖刺可以附着在人或动物的身上,因此又唤作“带来果”。它的嫩叶用开水烫软去苦可以当菜吃;它的籽和苦瓜跟加水煎服可以退烧。悯婆婆说这山下谷中农家的小孩时常需要此味药,让我多摘些回去。

那些浓浓的树阴下却没有苍耳的影子,我急急离开小道扎进林子里。不知不觉已觅得很远了当我回过头已觉闯进了这幽绿的心脏,粗壮的油桐树下,竟立了个黄衣箬笠的僧人向这个方向,默默合掌。

“黑龙说等您很久了,请您跟我来。”这幽暗的声音也分不清年岁,我猜疑到这里怎么会有苦行僧又怎会对我说这么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人着一双破烂的蓑草鞋已细细簌簌地离开。

“哎,”我伸手叫道,却只有口形和嘶嘶声,“这位师父,你莫不是认错了人,我不是这山里的人。”

那人挺住脚步微微侧首,斗笠在他脸上落下含义不明的暗翳,“那是的,施主你本是彼人,自然不是这山里的人。”又转身缓缓走开。

心蓦地收紧,我不由地匆匆跟上他的脚步,想急声唤到:“师父与我何干,怎会出此诳语?”那顶箬笠却飘飘忽忽隐入浓浓的翠绿之中,我只得运足内力加快前行,一会儿迷失一会儿又寻觅到那一闪而过的僧衣一角。最终,我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地在一片林中空地站住脚。

天空被粗壮枝丫的荫翳遮得严严实实,青绿的莎草在这块圆形的空地上漫生,那僧人立在草地中心一个黑洞洞渊潭旁,四周漾起一种诡秘的幽暗氛围。

那僧人向我摆摆手,低头向着那墨汁般的潭水道:“黑龙,你等的人来了。”眨眼间那渊里的水飞旋了起来,向天空伸出无数水光的手掌和肩膀,沉澄为幻梦般的靛青、暗紫、明黄、辉红。水面上一位透明墨黑的老者伸手向我做邀请状。

我倒吸了口气鼓起勇气上前,“你在那路上看到了什么?”一个如水声泠洌的声音却在我脑后响起。

我心里问到:“什么路?”

“黄泉路。”

我大吃一惊,连退几步,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这怪异的潭水能告诉我这注定的轮回之苦么?暗想后沉吟道:“彼岸,足迹,一个人远去的背影,曼陀罗的红艳,水光。”脑子里那根神经扯动着生疼,“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要延续前生的悲哀,还要做那无休无止的噩梦!”

一丝宛若游丝的叹息,“你是错掉的那一片,错了……错了,但最终也可能是对了。”那渊水的冷浸入我的心里,我却感到一种无限上智的抚慰。

我缓缓闭上眼:“老先生,我还有资格去原谅吗,原谅时光,我还能去爱吗?”随即又苦笑道:“我在说什么奢望……我到底……”

一声浅笑再无人语,只听佛乐阵阵随风入耳,睁眼时满眼松涛我已在来世的山脚,肩上荷着满满的竹筐。

看到那一片低低的茅檐时,骄阳已划至中天。小珠蹦蹦跳跳嘴里喊着“大姐姐回来啦”地从篱笆院里出来接过筐子,走进屋悯婆婆眯眼微笑道:“辛苦你了,来洗把脸吧”手里捧出个水盆子。

我没接,心里烙着块滚烫的铁,走去拿来纸笔写下:你跟鬼泣宗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留我在此地?

她的眼皮动了动,眼神深如海波回荡,半晌只道:“我受人之托收你在此,鬼泣宗早已不知你的踪迹。至于我……”她微笑道,“你看见那水中仙了罢?他没告诉你么……我也只是一段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