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终有弱水替沧海
作者:阮箫      更新:2019-10-19 00:01      字数:4341

“多年后我又乘船过江南,可清明桥上再无你倩影。”——题记

《记,菂藕之恋·假凤泣虚凰篇观后有感》

下留一行小字:【请系统君审核,别再给我打回来了。我这百八十字的,憋出来好难】

又看了一场小电影,王瓒想,这恐怕才是真正的藕官个人秀。

嗯……怎么说呢,从藕官的视角来看这场缠绵悱恻的戏子之恋,好像抽空了力气,一拳打在棉花上,只有愤怒、无力,感伤和怅然。

藕官的pov,就是这么的现实压抑。

她和菂官芳官等人,分别代表了两种人生观。

一种是气节派,清高,不向世俗低头。

还有一种是柔韧派: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

这让他想起一句歌词。菂官她们像扑火的飞蛾,像艳丽的烛芯,一触便燃尽余生。

藕官则是迟迟的更漏,窗楣下滴不尽的细雨,连绵不绝。

要王瓒来说,其实他更倾向于藕官这种人生态度。

在这群以飞蛾扑【作】火【死】为己任的戏子里,藕官显得那样特立独行。这也怕、那也怕的,各种瞻前顾后,显然很惜命。不好说谁是懦夫,藕官最起码坚持活下来了。

有很多时候,活着比死了难。

*

藕官一袭青衣素服,倚门而泣。

她见王瓒神识走来,想了一想,还是依女子礼,屈膝低眉,深深道了声“郎君万福”。

王瓒不清楚该怎么还礼,就过去跟她拉了拉手。

藕官睁大了眼睛。

好半晌,她才低低道:“夏婆子那件事,多谢你了……”

王瓒正准备谦虚几句,藕官却摇摇头,神色黯然。

“你看我,也没有什么好报偿的,对着你,一声多谢就算了事。”她自嘲地笑了笑,“一味犹犹豫豫,不合时宜,连答谢恩公都如此的语焉不详。”

“世上顶顶无用——什么也怕,什么也不敢,多疑而且少决,既怕辜负了别人,又怕别人辜负自己,瞻前顾后,畏葸不前。”

“我这种,真是天底下最庸碌的那群人了……活得痛苦又挣扎,真是何必呢。有时也会想,死了不就解脱了?”

“可是我不敢。”

“哈哈哈哈哈,”她忽然大笑起来,眼里盈满泪水,“真可笑啊……苟活在这个世上,不是因为留恋,竟只是因为一句'不敢'?”

王瓒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她发泄。

藕官抹了抹眼泪,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让你见笑了。”

王瓒道:“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单刀直入,直截了当。

原主藕官最想要什么,或者说,什么东西对她最重要,通过这几日的接触了解,王瓒其实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个字,菂官。

菂官之死是原主藕官心里最大的那根刺。她的早夭,固然有蕊官出现的刺激,更多的则是原主藕官自己不善处理这些关系。

只有摸清楚这个,才能对症下药。

不过……王瓒心里还是有个疑惑。

菂官具体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蕊官的出现,她一贯的多愁多思,只是长期潜伏,不足以使她一下子病倒。

究竟谁才是雪崩时最关键的那片雪花?

藕官抬起脸,脸上还挂着泪珠,神色诧异极了。她红着眼睛,好像一只警惕的小兔子。

王瓒从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这样的施恩不图回报,想必图谋甚大!

也怪不得她不信。从小的经历,让她对一切事物都有戒备心理,安全感极低。戏子命苦,在上位者眼中如同玩物,可是……当戏子也不是她们主动选择的路。

原文曾说过,戏班子遣散后,王夫人大发善心,想给戏子们几两盘缠,然后放出去。也是全了这番缘分——毕竟戏子不比府里使唤的家生奴才,根子里就是奴籍。

她们入戏子这个行当,要么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被父母所卖;要么是因为父母早亡,仅剩叔伯兄弟,这些亲戚看她们容貌不错,就把她们卖掉,挣几个银子花花。

和《霸王别姬》挺类似的。

所以,即使主子发了话,给予戏子自由,允许她们出府回家、各自嫁人,她们也不愿离开这里——两害相权取其轻,贾府再不好,总归是个窝;回家后,指不定又会被那眼里只有钱的父母亲人转卖掉。

连父母兄弟尚且如此,何况别人?

好可怜。

王瓒这样想着,声音越发的轻柔:“不要紧!我帮你,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他轻言细语地告诉藕官自己的来历,毫不避讳自己的目的。

“只要你配合我,协助我完成任务,这就是双赢。”

藕官这才微微放松,咬着唇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什么。

王瓒也不催促,站在原地等她答复。

被人欺压惯了,她性子是有点懦弱。如果把法术交给她,她会如何反击,如何报复?

重压之下,反抗来得会晚吗?

王瓒暗自思忖着。

两场梦境,对于菂官具体死因,都处理得很含蓄。这里面固然有出于艺术美感的考量——诗化朦胧化。想想也是,多么美好多么纯真的一场百合恋情,非要给初恋死亡一个赤果果的特写镜头,唬谁呢?又不是拍鬼片,还真让菂官精着来光着去啊!

可是就这样一笔带过,看电影的时候爽了,真要做起任务来,不免掣肘多多。

虐渣虐渣,万一虐到无关人士身上,岂不是助纣为虐?

眼下要搞清楚的就是,原主心里最恨的是谁。换句话说,谁在菂官之死这个问题上,嫌疑最大,迫害最深。

谁料王瓒还没问出口,她就一五一十全说出来了。

藕官别过身子,用手背擦擦眼睛,低头说:“你可以帮我一件事么?”她红着眼睛,“我想要夏婆子生病,也让她尝一尝菂官的滋味!——可是我找不到机会。”

王瓒忙道:“慢点,慢点,我现在还糊着呢,你给我细讲讲。”

“你道菂官是怎么死的?小小一场风寒,何至于催命?我与菂官一道认了夏婆子为干娘……”

随着藕官的叙述,记忆开始回放。

那时,夏婆子腿脚勤了些,眼睛又利害,看出了二人不寻常的关系,常以此胁迫藕官。

她一意想要那只小围屏,差了榴花儿过来讨要未果,自己又亲身过来,还振振有词说:“大几十两的雪花银,说给,也就给你了。借了几个月吧,钱呢?好,你赖着不肯还我没办法,利钱也多少意思一下吧?就拿这只小围屏抵账好了,你们什么时候还钱,我什么时候再给你送回来!”

藕官当时不在,菂官一人卧病在床,眼睁睁看她把小围屏搬走。

这是菂官最喜欢的东西。

是藕官送给她的。

病中无事,她常常盯着上面的画儿打发时间,回忆过去的时光。

夏婆子用一种野蛮的、近乎于抢的方式,把最最心爱之物夺走,对菂官来说,是莫大的打击。

后来这只小围屏,就再也没有回来。

夏婆子经此一役,好像尝到了甜头,动不动就过来搜刮东西。藕官气得直骂,夏婆子丝毫不惧,伸手要她还钱。

姊妹们后来赠予的簪珥,藕官都用来换钱抓药了。夏婆子就想了一招。她常常从自家药罐里掏出些经年的陈药渣滓,也不拘是什么,乱糟糟包在油纸里提了来,还专门在院子里转一圈,大声嚷嚷,“人参,鹿茸,配的好丸药!”

别人夸她这个干娘做得好,她越发得意上脸。藕官若有不驯处,她就指着脸子喝骂,“没有良心的下作东西,老娘好心好意买了药给你姘头吃,你反而挂着个脸,给谁看去!”

众人也议论纷纷,说藕官戏子无义。因芳官几个作风高调张扬,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因此众婆子无不含怨,不免也带累到戏子风评。

藕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是忍让惯了的人,退一步,就能退第二步。只能任她剥削。一失足成千古恨。

芳官几个见了没忍住,当时就闹起来。夏婆子也不害怕,指桑骂槐。院子里这样闹腾,菂官如何养病?

自身体虚,蕊官出现的刺激,夏婆子时不时的侵扰,还有把柄捏在她手上——两个女子之间惊世骇俗的爱恋。

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

菂官渐渐就弱了下去。

藕官恍惚片刻,道:“所以你……可不可以帮我。”

“我恨我的软弱。”

王瓒想了想,索性列出几个方案来。

“夏婆子克扣你们的月钱,是菂官之死的罪魁祸首。各种折磨打骂,侮辱你,让你趴在地上捡钱。还有各种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打我那九个巴掌,我还没忘呢,”王瓒抚掌而笑,“齐活!”

他说着,皱了眉头:“可我就纳了闷了,怎么女人一老起来,就这么的面目可憎。你看这些婆子,各个都不是好东西,难道真如贾宝玉所说,女人老了,就成了鱼眼珠子了?怪哉,怪哉。”

藕官没听清,愣愣道:“啊?”

王瓒也没管,轻轻地哼,“岁月啊岁月,把女人们放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摩擦!”

藕官迟疑一会儿,蹙着眉,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打算怎么做?”

王瓒哈哈一笑,爽朗地说:“这个你不必操心,山人自有妙计!”

这个办法已有腹稿,只待时机。

藕官的眼神晦暗不清。

她说:“我真羡慕你。”

王瓒:“……啊?”

这姑娘的频道跳得太快,自己根本跟不上。

她叹道:“芳官脾气直,看人却真的准。唉,唉。”

“当年我说书生的那句话,又何尝不是在说我自己?”她缓慢地道着,也不过多解释,“癸巳年三月十四,酉初一刻,荣国府梨香院女伶菂官病逝。”

菂官的生辰祭日,自己时刻不敢忘。

藕官又不说话了。她怔怔的看着远处,眸中流露出无限思绪,复杂至极。

藕断丝连,夹裹不清,难道这就是自己名字的来历?

王瓒在一旁看得清楚,不免暗叹。菂官死的时候,藕官是有愧的。这种愧疚延续到现在,也变成了解不开的心结。纷纷扰扰,只能各人管各人的事。

剪不断,理还乱。

用一句杀马特的话来讲,戏子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

藕官忽然道:“从小师父就教我们,腰肢要软一点,膝盖要弯一点,我们是什么身份?主子面前要是敢这样,性命就别想了。从来不知气节为何物,从来如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不是师父们教的吗?都说菂官温柔敦厚,我却觉得她身上隐隐藏着傲气。”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藕官轻轻地吟起一首词,是韦庄的《女冠子》,“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自从菂官走后,我就常做梦。梦见她教我识字。我厚着脸皮让她教我的时候,旁人都笑,然而她不笑。她说,'有什么好笑的?'可是那么温温柔柔的一个人,打手板也绝不姑息,我当然知道她是为我好。我就那样歪缠她,直到她露出一个笑来……”这些话,她好像在心里憋了很久,很久。

“我心里明知是梦,可我不愿醒来。再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对我好,再没有了。我宁愿如今才是梦……”

她絮絮地说着,脸上泪痕交错。

“你问蕊官?实则她们两个生得并不像。可是那天……长街漫漫,我想要久一点、再久一点,我好想她啊……”

“我知道我对不住蕊官……你别说了!”

“夜里黑漆漆的,也不大看得清脸,我告诉自己菂官就在身边,我自己骗自己,我……”

藕官哽咽着,语无伦次。

“午夜梦回,我看到她坐在窗下,像以前那样笑盈盈地对我说,啊,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