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妃尴尬地笑了笑,“这……也好?”
这位琏二奶奶,实在也是个妙人。
都是戏精学院的高材生,谁还怕谁怎的?
王瓒差点也笑出了声。
抬头看看在座诸位姑娘,谁不是一脸的似笑非笑,有的还怕自己憋不住,索性拿袖子遮掩。
贾母笑道:“好你个猴儿,这是仗着娘娘疼你罢咧。不然,怎能容许你如此放肆?”
凤姐忙端了点心上去,极力奉承,妙语如珠,把个贾母哄得满脸欢悦,方才一点不快早已不见。
忠顺王妃低了头吃茶。
贾母朝凤姐使了个眼色。
凤姐微微一愣,口中不停,话题却渐渐转到女子衣饰,发髻上的钗环来。
“要我说,这金陵城的贵妇里,还是要数锦乡伯的三奶奶会打扮。上回镇国公府开花宴,她穿了一身雪青色绣忍冬花袄裙,满园子的花团锦簇,独独显出她来。头上疏疏地插了几支嵌宝银簪,银是老银,宝却是孔雀绿,清雅中透了富贵,煞是好看。”
锦乡伯府的三奶奶,也姓萧,武定侯的侄女儿,嫁给了锦乡伯府的三爷。
凤姐道:“侄女肖姑。妾身说句打嘴的话,再会打扮的少奶奶,还是越不过长辈去。长辈的眼光,那是经过多少年锤炼的?”
贾母笑道:“你还不赶紧跟王妃娘娘学学?”
凤姐急了,连声嗔道:“啊呀,老祖宗!孙媳妇现学现卖,您这一打岔,我忘了怎么是好?”
众人大笑。
王瓒也笑,却更想看凤姐表演。
“那宝庆银,年年进上的买卖,妾身与那大掌柜的也是老相识,人家是怎么跟我说的?忠顺王府的小郡主,皆容色鲜丽,可惜生母不显,带累得小郡主也不会挑衣饰。自娘娘进门后,多么慈爱悯下,动辄给女儿们打金子、拣银子。如今看着,郡主们大方娴雅不说,说话行事,也不堕天家风范。”
“妾身枉自活了这二十来年,还是及不上王妃娘娘您的眼光——拍马也不及!娘娘的打扮,可真是教妾身长了见识。原来这半翻髻也可以插戴鬓花,脑后的描金卷草纹抿子,真是神来之笔。”
女人谈起这些,话总是特别多。凤姐连忠顺王妃的领扣都恨不得夸出个花儿来。
忠顺王妃不由抚了抚鬓边,微微地笑了起来。
凤姐道:“南边的苏样儿,形制精巧;北方的头面狄髻,富丽大气。娘娘身上,真可谓是集南北之众长。上造的缂丝,这凤纹鬓花,显得娘娘极有威仪——果然是天家女眷,一举一动皆有章法,不像我们这中等人家,简直要比到泥里去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忠顺王妃脸色微霁,轻声说:“你们知道些什么?
凤姐忙低下头,一副恭敬婉顺的模样。
忠顺王妃道:“你们年轻女儿家,难免爱俏。苏样儿?苏样算什么。歪门邪道,惯会小意儿奉承。那苏头苏衣,妖妖乔乔,我看只有勾栏窑子里头——”
凤姐梳的牡丹头,就是典型的苏州妆。
“咳咳咳!”贾母摸着喉咙,猛地咳喘起来。好像喝茶时被呛着了。
众人忙起身服侍。
凤姐摆摆手,让姑娘们坐好,自己则轻轻抚着老太太的背,又拿帕子又端痰盂,忙乱了好一阵子才罢。
忠顺王妃身边的青衣女官却忽然端肃了脸色,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娘娘请慎言!”
一时间,阁子安静极了。
忠顺王妃捂着嘴,竟不敢发作,神色渐渐阴沉起来。
偏偏此时,从藕香榭若隐若现传来一阵歌声,只以紫竹箫相合,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
“秣陵酒冷,绮窗春深。香梦徘徊,杏花酣沉。你看这柳丝软细花委地,怎知我闺阁蒙尘?”
“宫墙尚在,金粉犹存。桃叶覆水去,难回乌衣门。六朝风雨飘摇,铜镜破且分。姚郎今何在?”
“姚郎今何在?”
众人一时都听住了。
(老旦上):“吾儿琅嬛,来来来,娘亲与你道分明:他是个庶人,他是个寒门,他是个食冷肉的穷书生!他上京这般时日久,蟾宫折桂莫如求神。还是依娘亲意,与那侯门公子早成婚——”
“我偏不嫁!”
“好好好,头上花钗你休戴,紫袍玉带你休摘,前生荣华恍如梦中楼台。娇颜如花消磨尽,芳尘委地满苍苔。岂不知,贫贱夫妻百日哀?”
“儿吓,你就听娘一句劝罢!”(老旦下)
(小旦作暗忖介):“原与他姑表姊弟本亲眷,娘却看财势金银愈发真。待得春闱折桂后,休把那,休把那难聚覆水收回门。”
“姚郎今何在?姚郎今何在……”
黛玉听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再看亭中诸人,无不潸然泪下。
只有忠顺王妃表情僵硬,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难看……
在一段箫声的间隙,她忽然冷笑道:“这小姐真个轻浮,一点也不矜持端庄。谁家亲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倒是有主见得很,自己给自己找个女婿来,父母给挑的公侯子弟,看也不看一眼,还敢抗婚?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贾母笑着没有说话。
黛玉犹豫片刻,还是悄悄走上前去,在贾母耳边说了几句话。
贾母面色凝重,握着外孙女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又转头向凤姐道:“凤哥儿,这《抗婚》一出太闹腾,天又热。不如听前面那折《议亲》折梅央画好了,也消消暑气。”
凤姐忙要传话下去。
贾母却摆手止住,看看黛玉身后的王瓒,指着他说:“这是拨给潇湘馆的小生藕官,唱腔清绝,曾得过宫中贵妃的夸赞。不如让她来清唱两支曲子,给王妃娘娘下酒?”
最后一句,是跟忠顺王妃说的。
忠顺王妃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道:“也好!那就让她唱吧。”语气十分勉强,“我倒要听听这班被娘娘夸赞过的小戏,究竟有多好。”
王瓒大惊失色。
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哀哉哀哉,林妹妹误我!
他慌里慌张地摸身上,发现没带雪花膏,系统君也不见了踪影。
藕官在他耳边道:“莫慌,莫慌!你看你,脸色都吓白了。横竖有我呢。”
王瓒也悄声道:“我该怎么做?”
藕官语速飞快:“你就说这折子戏,非得小生小旦一道唱才好,把蕊官唤过来,拖延片刻。你再下去更衣,跟林姑娘说不勾脸,不上妆,只是梳个头——别的说辞你自己想,润润色。”
忠顺王妃见王瓒站在那里,呆呆地没个反应,冷笑道:“林姑娘,你这小戏子不大驯顺啊?”
王瓒忙上前拜下去,细思措辞。
抬脸时,腹稿已然打好。
他扬声道:“启禀王妃娘娘,奴奴方才思忖再三,这《议亲》一折,实在是独木难支。奴奴本饰小生,若只作本角戏,未免太过单薄。不若请来小旦蕊官,与奴奴一道清唱,给娘娘消暑解乏……”
贾母亦笑道:“娘娘以为如何?”
忠顺王妃面色不善,道:“宫中贵妃传你们时,难道也是如此推脱?准是你等学艺不精之故!要唱,现在就唱来。”
靠,等着受死算了。
王瓒面现难色。他迟疑了好半晌,才道:“如此……待奴奴下去更衣。”
ade,林妹妹,ade,藕官……
还不待忠顺王妃皱眉,林黛玉忽然起身,轻声地念起一段唱词。
“蛾眉描画纤纤巧,窗畔绿萼谁更娇?暗香,暗香,取来呀,那云髻雾鬓双翠翘,那描鸾刺凤织金袄,那月华裙儿衬红绡。妆扮好,万般滋味难消。唉,唉,何处紫玉箫?凄凄切切,全无欢笑。原是及第居里清缈缈,书生姚。”
她抬眸,注视着忠顺王妃,“小姐琅嬛,真当得'情痴'二字——这样好的戏词,王妃娘娘不愿听赏么?”
细细的眉毛蹙在一起,一双含情目似泣非泣。美人轻愁,惹人怜惜。
任是铁石心肠,看见这双眼睛温柔又祈盼地望向自己,也会软化少许。
忠顺王妃也不能例外。她不由点头道:“好吧……”
一时反应过来,她捂着嘴,瞪了黛玉一眼。
黛玉报之以微笑。
王瓒见机退了下去。
潇湘馆里,他在藕官的指示下,往大衣箱里翻翻拣拣,拣出一身玉色的小生花褶。头戴碧绿竹冠,通身无饰,手上拿一只绘兰草的折扇。
“便是不涂口脂也使得,你扑些粉,听我的,准没错。”
打扮好了,王瓒揽镜细看,也不禁暗赞一声:怪不得蕊官菂官都爱她,原来只因这一副好皮囊。
少年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顾盼间神采飞扬。
看着镜台前的自己,王瓒美得不行——他时而持起眉笔,作仗剑走天涯貌,端的潇洒落拓,行动不羁;时而摇起折扇,在屋里慢行踱步,双眉轻扬,凤眼睥睨,实在少年意气。
他还捧着一个没有水的大茶壶,“醉”眼朦胧,踉踉跄跄,壶口对准自己,好似醉眠花丛的风流客,口中慢哼,“得哩啷当滴啷当~”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呀,满楼红袖招……”
谁小时候还没个cosplay的梦?
播《新白娘子传奇》的时候,他还把蚊帐拆下来扮白娘子呢。
藕官:“…………”
她说:“你快些罢,蕊官估摸着已经去了。若是再耽搁下去,恐怕忠顺王妃迁怒。”
王瓒弯下身,抚平衣裳上的褶皱,“你的法子呢?我可不会唱戏。”
藕官道:“你点一支梦甜香来,我好替你。”
王瓒依言点香。
没一会儿,他就昏昏欲睡,两眼朦胧起来。
缀锦阁上。忠顺王妃看着脚下跪拜的娇美少女,微微冷笑道:“你就是那小旦?”
那女子低低道:“回娘娘的话,奴奴名唤蕊官,饰琅嬛小姐。”
蕊官是被大丫鬟鸳鸯喊来的,她如今在蘅芜苑当差。恰巧薛姨妈带着宝姑娘回外祖家探亲,蕊官就被留下来看房子。
鸳鸯去得很急,言简意赅地把话一说,蕊官就慌了。也来不及上妆,索性素着一张脸,换了条罗裙就跑来了。
误打误撞,蕊官这时候看起来就很清爽。
此时正是盛夏,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缀锦阁就算是再避暑,外头蝉鸣不断,闹得人心烦。她穿了天水碧衣裙,头上随意挽了个倭堕髻,别一枚玉钗。耳边垂着浓绿的小莲蓬玉坠儿,脸上不施脂粉,笑意盈盈,看起来很是温柔。
有如藕香榭里荷叶簇拥着的莲,沉静,白净,纤尘不染。
忠顺王妃越看越不顺眼。她皱着眉,今儿胡粉敷得多了,脸上透不过气来……郡王妃大妆虽然华美,可是太热了些。
为了搭今天这身朱紫织金袄裙,她还特地挑了一只金蝉儿领扣。
真是硌得慌!
她不免迁怒身后的打扇宫娥,“你是给蚊子扇风儿吗!轻飘飘的,没半点力道,要你作什么用!”
宫娥忙跪伏于地,不敢多言。
忠顺王妃还要斥骂,却听幽幽一缕清音,自渺茫远处传来,“小生藕官拜见王妃娘娘……”
“小生藕官……拜见……”
剩下一点微末的声响,燥热的蝉鸣,白日的喧嚣,浓烈的暑气,都不见了。好像一阵清风,徐徐地、轻缓地,吹进了缀锦阁。
那小生遥遥地唱了。船笛歌声参差,如那一夜雨声,宛转醒了秋梦。
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
众人轻摇纨扇,渐渐不知这歌声从何而来。
茶是清的,瓜是甜的。
湘云撑着腮,娇憨的脸上只余惘然。探春盘膝坐在幽绿的草席上,沉吟不语。惜春独坐一隅,显然已沉浸在这场如梦的歌声里。
凤姐手里正捧着一盏茶。茶水溢出,打湿了裙上华美的襕边,她却浑然不觉。贾母双目微阖,一手轻轻打着拍子,那样气定神闲。
李纨却掉下泪来,忙低头遮掩。
林黛玉拈起一枚枇杷果,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她仿佛被这歌声牵引着,回到了从前。
好像还在姑苏时候,母亲独坐窗前弹琴,纤细柔弱,罗衣月裙,仿若仙子。
好像仍是林家书房后的那丛翠竹,她绕过去,轻轻推开那扇窗。竹摇清影,小窗明净,爹爹坐在书案前,抬首对她浅浅地笑。
母亲给自己剥石榴,柔软白皙的手染上红汁。
还有爹爹亲手给她作的画,她至今记得,是一轴绢画:碧香茗叶青磁碗,红烂杨梅白定瓯。
爹爹手把手教她写字,拉长了调子念诗,“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这场梦太短暂,青苔何处?
歌声停了。
睁开眼,绿阴满地,水亭盈盈,说不出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