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夏天,又湿又热。
王瓒记得前世去南京,也是在盛夏时分。不过那时阴雨绵绵,隔着公交车的玻璃窗看外面风景,倒真有些看旧都的沧桑味道。
却听一旁的姐姐摇头叹气,说:“六朝古都,金粉绮艳,怎么……金陵竟是这个样子。”
不知是失望还是惆怅。
王瓒觉得她太拽文。
等到下车吃饭时,才活跃起来。
状元豆儿,大煮干丝,小笼包子。鸭血粉丝汤,莫愁湖公园对面的一家小店里,南京板鸭没吃着,倒是把盐水鸭子吃完了。
鸭杂锅巴汤,呲啦一声脆响,汤泛奶白色,自己动手加辣加香菜。在空调的寒风中吃烫东西,就如围着火炉吃西瓜那样爽快。
就香菜问题上,王瓒和姐姐爆发了一场激烈的雄辩,惹得老板娘吃吃地笑。
南京的辣椒油很香。
南京人也很和气。
姐姐啧啧道:“南京做鸭真是有名的。”
王瓒吓得赶紧左顾右盼,夹了个汤包塞她嘴里,“快吃吧你。”
汤包的汁儿泼了姐姐一身,姐姐扔下筷子,追着他打。
路边的软糯梅花糕,搭着卖的赤豆酒酿元宵,越是破旧的小摊,越吃着有味。
夜里去秦淮河夫子庙逛,两手举着糖葫芦,王瓒笑得像个小孩子。
第二天还去了江宁织造府旧址。
和姐姐一起去的,她贼喜欢《红楼梦》。
当时王瓒很不能理解,“吃吃喝喝谈恋爱,这书有什么好看的?犯得着……”
姐姐抬手给他一个暴栗子,低声道:“慎言!”她双手合十,朝曹雪芹画像拜了几拜,喃喃着,“童言无忌,曹先生勿怪。”
唉,果然是祸从口出,曹先生还是怪罪的。不然他现在就不会困在这热到虚脱还没有空调的地方了……
王瓒摇着大蒲扇,前所未有地怀念从前。
空调,西瓜,夏。
西瓜要红瓤的,才从冰箱里取出来,脆生生甜。捧着半个大西瓜,就着电视,也不拘是什么。暑假最爱放的是《西游记》。
如果某一勺没有籽,简直上天垂怜。
夏天外面叫卖的凉粉,急匆匆跑下去买了,再急匆匆提上楼,手里还握着一瓶冰可乐,晃荡。
晚饭吃绿豆粥,佐以蒜泥拍黄瓜,咸鸭蛋,凉拌三丝。咸鸭蛋冒着红油,筷子一戳,吱溜吱溜。家常小菜,有滋有味。
昏黄的夜,斑驳的树影,影影绰绰的路灯。城市半闪的霓虹灯,空气里弥漫着烧烤啤酒气息。
把花露水细细洒在竹席上,这个活儿一般是姥姥做。冲了澡回来,扑在竹席上,透心儿凉。旁边是袅袅点着的蚊香,姥姥的扇子。
手好酸啊。
就连教室里一动便咯吱咯吱响的风扇也那么令人怀念。虽然它看起来如此的脆弱,好像风一吹,它就摇摇欲坠要砸下来似的。
裙摆与球鞋,汗湿的t恤,同桌女生递给自己的糖。窗外,栀子花,香得打喷嚏。
风油精的味道,满眼的绿,嘴里嚼的冰块,挥汗如雨的篮球场,街边等车的小姑娘……半梦半醒间,他看不清脸,只记得白衣绿裙,宛如被浸湿的明纸,薄荷酒打翻在上面。
如果睁开眼,耳边传来的仍是“预防近视,眼保健操,现在开始”,那该有多好。
夏天,是开始,也是结束。
他从没有如此地怀念着从前。
“藕官,藕官!”有人喊他了。
王瓒苦笑一声,从回忆里醒来。
他按耐下重重思绪,穿好了衣裳,溜达溜达去了潇湘馆。
这么热的天儿,林黛玉还穿着夹衣,倚在美人靠上翻书。
王瓒定睛一看,那书是《东京梦华录》。
他上前喊着“姑娘”。
黛玉抬起脸,冲他微微地笑。
好像又回到那条进京的篷船上。多少不安、忐忑、生疏,随着这一笑而瓦解冰消。
王瓒的心忽然定下来。他搬来一只竹凳,如原来那样坐在她下首,静静地坐着,谁也不开口说话。
“槐叶冷淘、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荔枝膏、梅子姜、香糖果子,皆用梅红匣儿盛贮。”
“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黛玉的声音,是清泠泠的,比她口中念的夏日小点还要清凉透明。
她搁下书,摇摇地进了屋子。
金陵的夏天,又湿又热。
王夫人叫姑娘们去她房里吃西瓜,黛玉有点着凉,就没有去。
潇湘馆的桌上,还摆着酸梅汤,莲子汤,绿豆汤等物。烧红琉璃盏上,凝结着水珠,袅袅冒着雪气。一口冰镇荔枝膏,凉到心里去。
这应该是小厨房送来的夏日特供,黛玉吃不得,就都进了底下人的肚子。
就此可见贾母对黛玉的宠爱。
不是上头的吩咐,谁日日送来白糟蹋?
她老人家当着琏二奶奶的面说:“颦儿虽然不吃,这份例也不能断了她的。就当是赏了她屋里服侍的,颦儿身子弱,她们着实辛苦。”又意味深长道,“下人的忠心,主子是看在眼里的。”
王瓒就享福了。
黛玉生性畏寒,只能卧在榻上,看王瓒津津有味吃冰碗子。笑道:“沉李浮瓜冰雪凉,可惜我无福消受。”
紫鹃道:“姑娘不要嘴馋。”
黛玉嗔她一眼,“就你多话!”
王瓒看黛玉手捧一盏热茶,小口小口抿着,不禁道:“姑娘不嫌热?”
黛玉笑道:“岂不闻卢仝《七碗茶歌》乎?”
卢仝的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正思索着,黛玉轻吟道:“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王瓒看她倚着榻,衣衫灵秀,风流别致,的确是飘飘欲仙。
简直要飞走了似的。
旁边镜架子上搁着一把绢扇。竹夫人,瓷枕,帐子里有茉莉等香花驱虫。
王瓒要给黛玉打扇,紫鹃摆手止住,“姑娘还穿着夹的呢。”
其实吧。
他只是想试试,如果拿扇子一阵猛扇,林妹妹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是不是真的会飞走……
娇媚轻凉的青奴,可拥抱,可搁脚。
王瓒忽然想到一个俏皮话,不知是谁说的——宝钗抱着竹夫人,黛玉捂着汤婆子。
宝钗体丰怯热,黛玉柔弱畏寒,倒也应景儿。
窗屉上糊着霞影纱,如烟如雾,映着满园翠竹。窗间梅熟落蒂。
梅子好吃,又酸又甜,王瓒没留神,把半盘子都吃进去了。吃饭的时候,实在没办法,牙齿全酸倒了,连豆腐也咬不动。
黛玉就笑他:“没吃过梅子的?这样爱吃酸。”
紫鹃道:“可不是?藕官最爱吃的就是酸物。她屋里有个小匣子,里面满满装着蜜饯。”她哈哈一笑,见黛玉饶有兴趣地望过来,索性掰着手指,数给黛玉听,“什么糖杨梅、海棠脯、丁香李雪花应子、甘草枇杷糖、山楂糕……”
“就连前些日子云南那边的官儿来拜,送来的一方土仪里,有两盒子糕,叫个什么'酸角糕',闻起来酸酸的,老太太就做主赏了咱们潇湘馆,说是夏日开胃,吃这个再好不过。藕官见了,简直口涎都要滴下来,央我给她两块儿——你的月钱,想是都花到这里了吧?”
王瓒只是嘿嘿傻笑。
藕官在他耳边轻轻道:“不,不。自菂官去后,我就吃起了酸。她生前最爱这个。”
“酸角糕,她没有吃过的,我替她尝尝。”
王瓒忽然沉默了。
吃了饭,却听外面小丫鬟禀道:“林姑娘,老太太打发奴婢来,教姑娘过去一趟。”
紫鹃忙走过去,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小丫鬟道:“忠顺王妃过来了,要见几位姑娘。”
紫鹃又细问了几件事,诸如“还请了哪些姑娘”,“陪客有谁”,“姑娘们都去了吗”之类的。
那小丫鬟一一答了。
怪不得,这么毒的日头,老太太是舍不得折腾林姑娘的。
紫鹃略一思忖,给她抓了把钱,“稍等,我服侍姑娘梳妆。”
小丫鬟点头,道:“姐姐快些。”
看紫鹃给黛玉梳头,王瓒也在一旁帮忙,递送梳篦脂粉盒儿。王妃娘娘点名要见,还是适当妆点一番,显得尊重。
窄裁衫褃安排瘦,淡扫蛾眉准备愁。
王瓒曾见宋人所画的一副仕女图。美人手执梅枝,嘴角噙着清冷,风流蕴藉,绰约如许。仿佛浮动的花香,玉色的灯影,梦中的疏疏雪。
“藕官,你扶着姑娘,我来打伞。”
“外面晒得很。”
紫鹃吩咐着,撑开油纸伞。黛玉把手放在王瓒肩上——她真的好轻。
小丫鬟走在前面,说王妃娘娘她们在缀锦阁,荷花都开了,吃酒赏荷呢。
王瓒心说这是纯属吃饱了撑的,闲得发慌。这么热的天,到处乱逛,还让黛玉出来陪客,晒坏了怎么是好?
幸亏缀锦阁离潇湘馆不远,没一刻钟就走到了。黛玉双颊微红,面上已有了一层薄薄的汗。
缀锦阁在大观园主殿省亲别墅之东,与藕香榭隔水而望,乃是一重飞楼。
上首坐着一个衣饰华美的妇人,满头珠翠,云肩霞帔。她梳着半翻髻,戴翠羽大花,两边凤纹鬓花——超一品外命妇才可饰的翟鸟。这妇人身穿朱紫色织金凤尾团花袄裙,裙边系着禁步玉佩等物,脸上敷了胡粉,青白青白的,看起来有些憔悴。身后侍立着两个青年女子,作女官打扮。
这大抵就是忠顺王妃萧氏了。
旁边主位则是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妇人,正笑着与王妃寒暄。
黛玉忙上前,盈盈下拜,口称“小女见过王妃,王妃娘娘万福。”
随着黛玉一道跪下去时,王瓒飞快地瞟了一眼忠顺王妃,心说:穿这么多,不热吗?
贾母忙笑指道:“这是我那外孙女,姓林,小名儿唤黛玉。”
忠顺王妃忙命女官将黛玉扶起,又唤她过来,拉着黛玉的手,着实细夸了一回。现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翡翠钗子来,当作表礼。
黛玉忙接下拜谢。
忠顺王妃笑道:“姑娘不必多礼。”
看她那笑眯眯的脸,倒是极喜爱的样子。
黛玉又见过诸姐妹,不过请安问好让座等事。
阁子上衣香鬓影,莺声燕语,王瓒倒想认认人,可惜姐妹们太多,一时无暇分清哪个是哪个。
吃了两回茶后,忠顺王妃打量黛玉几眼,不禁问道:“这小娘子生得实在清秀,今年几岁了?”
贾母忙道:“小得很,今年还未及笄呢。”
古人说话文雅含蓄,这是指黛玉才十四岁。国朝风俗,女子十八而嫁,男子二十思娶。
“啊……”忠顺王妃面露失望,“我还想着,给这小姑娘做个媒呢。我有个远房侄儿,太夫人您也见过,武定侯的四公子萧钦。”
“不是我这做姑母的自夸,我那侄儿长得面如冠玉,文采飞扬,满金陵城都是有名的。可惜嫂嫂眼光高,挑挑拣拣的,至今婚事还没着落呢。据说姑娘是姑苏林家的女孩子,林探花的女儿?今儿见了林姑娘才晓得,月明林下美人来,果真所言非虚。”
“那……林姑娘订亲没有?”
阁子里静下来。
只听得见远处的隐隐鼓乐声,穿林度水而来。
王瓒张口结舌。
方才自己还想着古人说话含蓄呢。
这话说的……真叫一个开门见山,委婉都不带委婉一下的。
哪有当着姑娘的面提亲的?
一是显得不庄重,二则透了急切,三是盛气凌人,不把贾府当回事儿。
说媒娶亲,怎么能这么草率,随随便便像纳妾似的话赶话就把人定下来?
一看林黛玉,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又羞又恼,身子都开始打颤了。
再一看贾母,老太太笑容僵在脸上,眼中已露愠色。
听传言说,这忠顺王妃好像是填房。
行事作派如此不堪,忠顺王爷祖坟埋错地方,才娶的她吧?
王瓒恨恨地想。
全然不顾忠顺王爷乃今上庶出叔父,他家祖坟就是皇陵的事实……
“啊呀呀,自幼习得妇人训,也知三从四德伦。娘亲一意把奴嫁,谁知奴心有书生。那年花下逢绝艳,好是春闺梦里痕。你道是公侯门第贵,我只愿嫁与良家人……”
一个凤眼女子越众而出,朱唇轻启,曼声念道。
这女子穿着大红遍地金褙子,杏子黄琵琶裙。挽了牡丹髻,头上一支九尾金凤,凤口中啣着的红宝滟滟垂在额间。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言谈爽利,未语先笑,端的是个明艳少妇。
少妇笑道:“难得如此良辰,有酒无乐怎么行?平儿,速速传话下去,点一支《折桂令》来听。就要我方才念的那段。”她笑得很是殷勤,欠身冲上首赔罪道,“王氏无状,望娘娘海涵。”
平儿领命下去。
“扑哧!”有个娇憨少女忍不住掩嘴笑了。
这折子戏,叫做《抗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