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终有弱水替沧海
作者:阮箫      更新:2019-10-19 00:01      字数:2696

众人不禁都看了过来。

绿衣女子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贴身的一个小包袱里取出各般赌具。

她清了牌,飞快地在桌上摆着赌具,什么骰子、陀螺、叶子牌、双陆棋、升官图、字花、酒令儿、花名签、掩钱所用的孔方兄。甚至还有一只苏造的雕镂人物小罐,金饰极郑重,状彩极工巧,旁刻小字:促织盆·莫氏。

有人好奇地碰了碰,罐中传来两声清亮的虫鸣,竟是蟋蟀!

“夏家婶娘,出题吧?”绿衣女子指着满满一桌的赌具,捋袖笑道,“奴家奉陪到底,玩到婶子尽兴为止。”

众人都张大了嘴,瞪圆了眼,来回瞅这两个人。

夏婆子此时倒有些迟疑了。

这女子明显有备而来……究竟图什么呢?

“难道我还会害了你不成?”绿衣女子有些不悦,道,“就是一时兴起,走到这里了。平日我虽然爱玩这些,却没人做陪客。没想到贾府竟有这么多同道之人,真是意外之喜啊!”

说到最后,她已是双眼发亮,摩拳擦掌,兴奋极了。

夏婆子还没反应过来,另一桌便有仆妇忙忙上前,满脸堆笑道:“姑娘,她既不愿,不如让我来吧?我不但会打双陆、下棋、斗蛐蛐儿,还会,还会打相思卦!”

一语未了,早有人笑倒在地。

“老不羞,还有脸说!”

原来这相思卦,是用鞋占的,即所谓“鞋卜”。女人常用其来预测丈夫或情郎何时归来,是否回来。鞋卜是凶是吉,要看鞋口和鞋尖儿的方向。《金瓶梅》中便有一回介绍。

好风流娇媚的闺阁戏。

绿衣女子含笑不语。

她只问道:“夏婶娘,你意下如何?”

夏婆子下意识点了点头。

绿衣女子笑道:“这些赌戏中,若论熟悉,自然是大富翁……咳,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升官图了。要不,咱们先来一局升官图,练练手气?”

众人都摇头,嚷道:“姑娘,这什么官图,太文诌诌。你是熟悉,我们可都不大会玩呀!”

“还是打叶子牌的好!”

“掷骰子赌大小,岂不是更痛快?”

“斗蛐蛐儿!斗蛐蛐儿!”

众人正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时,夏婆子忽然说:“我会。”

绿衣女子目露惊喜,拊掌笑道:“善哉,妙极!”她转身安抚众人,“诸位婶娘莫要着急,且静下心来观战。这升官图我简化过了,规则简单,在座各位都是少有的伶俐人儿,肯定一听就会!更何况……这升官图里面,还有更妙处呢。”

“什么更妙处?”

少女抿嘴,笑而不答。

有人就质疑道:“这赌戏赌戏,没有赌注可不成哪!没有真金白银的,还有什么意思呢?”

示意她拿出诚意来。

绿衣女子摇头一笑,从脚下提出个钱袋,一摇就哗啦啦直响,悦耳之极。她启唇笑道:“这里面,有五两碎银子,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还怕众人不信似的,绿衣女子把绳子一拉,顿时露出白花花的银子——成色新,十足雪花官银。

众人定睛一看,清一色的海棠银锞子,这是过年时主子赏身边体己人的!

她犹自笑说:“这赌注,可比得上夏婶娘?”

众人目视夏婆子。

夏婆子今夜只赢了方才一局,身边统共只有两三吊钱。

她怒道:“看什么!”

绿衣女子忙道:“就是个玩意,赌多赌少,不过寻开心儿。就这样罢。”

夏婆子被众人那一盯,火气也上来了,更何况少女再添油加醋。她站起身,大声跟赵嬷嬷说:“赵姐姐,暂且挪给我三吊钱,等会我加倍还你!”

赵嬷嬷嘴角翕翕,看她动了真怒,也只好把钱借给她。

夏婆子接了钱,转手掷在桌上,瞪着众人道:“如何?”

绿衣女子笑道:“那就开始吧。”

她指着一副棋盘,声音清润,娓娓道来:”寻常升官图,是按照国朝官制、行政衙门、品级、官衔等来构思的。说大白话,就是从目不识丁的老百姓,考到状元榜眼探花,再逐步升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此是升官图。”

“棋盘上有十三衙门,十五出身,八八六十四的官职。职官分九品,每品分正从。最外圈先列出身,有白丁,有状元。这可是门技术活,投胎需谨慎!衙门则有京县衙门、布政司衙门、外省衙门、按察司衙门等。而中心这一圈,设有五个衙门:六部衙门——那贾雨村老爷就是大司马兵部尚书,咱们家二老爷曾任工部员外郎;还有都察院衙门、九卿衙门……”

众人被她这一通介绍,弄得晕头转向,忙打断道:“好姑娘,这劳什子不好玩的!”

绿衣女子笑道:“嗳!你们没有玩过,怎知不好玩?”

众人道:“姑娘放过我们这把老骨头吧。”

绿衣女子也不勉强,又拿起另一副怪模怪样的纸棋盘,道:“而在奴家的故土,有一个类似的赌戏,名曰'大富翁'。”

“士农工商,士者为先。然而如今来看,穷秀才抵不过土财主。士商联姻,时下人只觉得是强强联手,而不是辱没身份。读书人取其财势,富商取其清名,各取所需而已。咱们江南风气,一贯是'嫁女择佳婿,必索重聘;娶媳求淑女,亦计厚奁'——连买卖婚姻都出来了!”

有人不无艳羡:“你看咱们家薛姨太太,她家就是有名的皇商大买卖人,真是泼天富贵啊!”

绿衣女子微微笑:“钱是个好东西,红尘俗世,谁人不知?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一些人为了钱,也不免做些亏心事……”她抬眼凝视着夏婆子,口中轻轻呢喃着,“所以今夜,咱们就来把大的。有钱的散尽家财,没钱的赶紧滚蛋,欠命的,命得还;欠泪的,遭报应……”

她的呢喃声太轻,众人都没有听清。

“财乃润家之宝,气为造命之由,升官发财死老头,此是人生之快乐源泉。咱们今日所玩,就是这么个极乐游戏。”

“财发意外财,气出胸中气,岂不乐哉?这游戏只有一点要求,其余和升官图没有太大区别:升官图,纵有升至太师的,也不会挡了余人的青云路;大富翁,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你赢了,全场的银子尽入囊中,输家一文不值。”

“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夏婆子不由道:“那自然是第二个爽快。”

在赌场上,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大玩家幸运儿。

绿衣女子笑道:“前头五两银就给诸位作见面礼,大家玩个尽兴,赌个痛快,就是要纵情为好。只一个:不论我上不上场,用了我的棋盘赌具,每赢一盘,诸位须给我抽成。抽多少,看心意,或随缘。如何?”

“那是自然。”众人漫应着,见这少女手里如此散漫,为人又如此豪爽大方,称得上一句“女孟尝”。不禁彼此对视一眼,心中暗喜。

碰上个傻子,偏又钱多,不趁机狠捞一笔,还等什么?

绿衣女子浑然不觉,“大家不论观战,还是当局,一盘下来,须共饮一杯,方不负此豪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不醉不归!不赢,亦不归!”

众人皆道:“好!好!”

绿衣女子笑着颔首,起身给夏婆子施了一礼,请曰:“还须婶子与我对弈一局,给诸位作个示范——无论输赢,赢了算你的。”

仆妇们散开,围坐在桌旁,看二人对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