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女子先是点了一炷香。
那香三寸来长,只有灯草粗细。
她笑道:“梦甜香,香烬梦消耳。别看它短,可是细软温香,有如一梦。咱们就以此香为限,三炷香后,乃决胜负,如何?”
众人自是无话。
燃香的时候,绿衣女子一时疏忽,把白裙上烫出个黑洞来。众人忙要给她拿替换衣衫,少女摆摆手,“夏婶子该等急了,无妨。”
她整衣时,忽然说:“有没有困了的,累了的?实在支撑不住,便去歇了罢。”
夏婆子道:“啰嗦什么,一个姑娘家,倒比我老婆子嘴碎。”
众人纷纷道:“是呀,快开始吧,别磨磨蹭蹭的了。”
绿衣女子暗自叹了口气。
她从棋盘夹层取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纸,“这是地契,放在中间。最差者当属岭南的荒田,滇越之封,琼州房舍。”
“中等的,清河县的生药铺子,宁波的舶来货铺,松江的布店。这便中等了。”
“你看,这好的,有江南的水浇田,极肥美的地,改稻为桑也使得;京城或近郊的地,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北方大田庄连成一片,动辄数十顷;洞庭山的茶园,西湖畔的宅子,算作上上等。”
赵嬷嬷咂舌道:“我的佛祖!什么大富翁,这明明是藩王皇亲!我看把薛姨太太家里的田产拢一拢,也没有姑娘嘴里说得这些花头儿多。别说那好的,就是最差的田产,咱们做奴才的,就算想得流口水,也是几辈子挣不到啊!”
绿衣女子笑道:“这样赌起来才有意思嘛。我把规则改了改,入乡随俗。原版大富翁很繁琐,从来都是我做输家。”
说着,她羞涩地笑了笑。
夏婆子的眼睛只顾盯着地契了。
“诸位请看,这棋盘格子上,写的尽是地契简称。咱们掷骰子定步数,掷到哪一步,可以买下那一处的田产房舍,下等一百文,中等二百文,上等二百五十文。正好咱们各有五两银子,买定离手,如何?”
“若是买下田产,旁人路过,须交纳买路钱十文。反之亦然。”
“棋子落在命运一格时,有权缩手,有权回头,可是之前赢的钱,除了本金,一概不许拿走。”
“一手钱,一手地契,咱们定个中间人——”少女红了脸,微微笑道,“我自举我为中介。”
夏婆子喝道:“好了!我长你几十岁,就倚老卖老,先掷如何?”
她笑道:“婶子请便。”
游戏开始。
夏婆子扔了个六,白棋停在临清。
国朝时,临清州是天下粮仓,热闹繁华不消说的。傍着两条大运河,北及长安,西抵洛阳,南达杭州,素有“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之说。上等州府上等地,来往商贾无数。
她将二百五十文递给少女,一手接过地契。
绿衣女子仍是不紧不慢模样,随手掷了个四点,黑棋停至真定。
真定府乃是燕赵之地,直隶于京师。产瓷器、乌梨、零陵香。
中等州府。
她拿出剪子铰了一小块银子,放在戥子上称,一厘不少,换算过来恰是二百文。
赵嬷嬷“呀”了一声,连道可惜:“这么好的海棠锞子,做什么铰了呢!”
这女子笑道:“这有什么?不过寻常样式的银子罢了,要有,我这里还有许多呢。”
好像那是垄间土似的。
赵嬷嬷摇头叹息,“也不知你老子娘挣了多少,这样寻开心儿。”
众人都嗔赵嬷嬷多话。
夏婆子扔了个三,棋子向前走,停在常州。
常州府在江南一带,“扬州胭脂苏州花,常州梳篦第一家”,素以梳篦闻名。
她头上现插着一把鎏金梳子,是榴花儿孝敬的,又可通头,又可妆饰。
没有迟疑,她把两百文递给少女,摸着地契上的梳篦纹样,不禁微笑起来。
少女掷了个五点,棋子行至西宁卫。
这地界并不太平,又时常发旱灾,风沙又大,民风粗犷。虽是边防重镇,哪个大地主会跑到那里置办田地呢?
这女子却面不改色,铰了一小块银子。
夏婆子又抛了一个六。
六六大顺,她暗笑,老天爷也在助着自己。
顺着格子一路数过去,她的脸却一下子绿了。
恰恰停在绿衣女子方才所买地方,要交过路钱。
少女伸出手来,朗然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西北民风彪悍,婶子莫要疏忽了。”
众人哄然大笑。
夏婆子只好绿着脸,数出十个铜子给她。
二人继续掷骰子行棋。
“三步,棋子行至金华府。”
“五点,四川眉州,蓉渝美人漂亮的来。”
“哟,嘉兴府好!这布铺门面,我是一定要买下来的。”
“桂林府……”
“开封府……”
“湖州府……”
“丽江府……”
“襄阳府……”
夏婆子本就精于此道,下手毫不留情,一番厮杀过后,手边渐渐的已经堆起钱山,亮澄澄的银子,与大串的铜子交相辉映。
攻城陷阵,坐拥天下地契,每每路过还要交税银,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巴寡妇清也无法与她抗衡。
绿衣女子已经连输了三局,却依然镇定如许,脸上甚至还带着轻松,顾盼飞扬,说笑自如。
“婶子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牌,看这轻轻一抖,骰子就乖乖儿地停住了,半点不要人操心。”少女低头理了理手中的地契,叹息着,“银票呵银票,多乎哉?不多矣!”
“银票尽送予敌手,我这里可是一张整的都没有了。好婶子,饶奴一遭嘛。”
夏婆子大笑。
这把赢得太爽。手气好得出奇,如有神助。
她一路玩,一路好似游览天下风光。方才一点小小不快,也抛之脑后。
有人捻着香,嚷道“三炷已烬”,也没有坏了她的兴致。
她推开棋盘,笑着问少女,“究竟谁赢了?”
绿衣女子嗔道:“婶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里可是一点银子也没有了。”
夏婆子意犹未尽,主动和她约时辰,“明夜子时,咱们再会。”
有人笑她,“明儿又不该你值夜。”
这女子答应不迭,又说:“婶子这话不该,我并没有说走,怎么赶起我来了?”
夏婆子大喜,把她按在桌上,嚷着再来一局。
众人听了都有些不满,“怎么,就许你夏婆子上桌,难道教老娘眼巴巴看着!”
夏婆子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眼见仆妇们脸色越来越差,少女忙笑着打圆场:“哪有?这赌戏就是人多了才好玩,诸位莫急。”她低头思索了片刻,指着桌子笑道,“大家再搬几个凳子过来,团团围住桌。宁可挤一点,也不要伤了和气。和气生财,咱们今夜就是要发财!”
夏婆子冷哼一声,“赢家只有一个。”
绿衣女子暗恼,只是一时发作不得。半晌才笑道:“不到最后一刻,怎知输赢?有句俗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赵嬷嬷也笑,“捕猎的坐收其成。”
一阵乱响过后,大家搬了凳子坐定,纷纷嚷着开局。
上局是夏婆子嬴,应当由她做庄,头个掷骰子,押赌金;一局八个人,绿衣女子做中人,掌管地契,顺带抽成。
众人均无异议。
玲珑骰子上下翻飞,骨碌碌滚在桌上,幺四为红,余者皆黑。
夏婆子拾起骰子,向众人一亮,“五点五点,我先行一步。”
少女看了看地契,拉长调子念:“当利县,产盐。一吊钱,买否?”
“怎么这么贵,不是上等的二百五十文么?这穷乡僻壤旮旯角的,听都没有听说过,却足足贵了好几倍!”
夏婆子大叫,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绿衣女子笑道:“婶子有所不知。这当利县,乃是汉武帝长女汤沐邑,属东莱郡。因其产盐丰厚,特赐了女儿做体己钱。史书上曾记载……”
“行了行了!”夏婆子打断了她的话,没好气道,“什么陈年谷子烂芝麻的,破书上随便一写,要价多几倍?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稀奇的买卖!赶明儿我拿草纸画几个鬼画符,兴许也能做传家宝呢。”
众人都大笑起来。
少女也不恼,搁下盐地契书,继续看人掷骰子。
或赚,或赔,好像都不与她相干。
有钱,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