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车声辚辚,马声霄霄,一辆装饰精美的驷马戎车从车房中驶了出来。
车厢左面,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少年君子,他衣着华美,头戴田猎专用皮冠,肩挎长弓,腰背鹿皮箭袋,正是秦国的赢泗。
秦伯有四子一女,而这个嬴泗,却是秦伯的侧夫人所生。
泗字,在姬玥的记忆中,大概是个地名,以地名而给自己的孩子命名,可见嬴泗刚出生时不受待见的程度。
在赢泗的记忆中,他的确从小没有得到过一点父爱,因为在他的父王眼里,他不过就是一个庶子,与其他兄弟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没法和那些嫡出的兄长们一同进入公學,學习君子六艺,三位兄长各自有自己的专门车驾,出门前呼后拥,而他就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但是自及冠后,他屡建战功,小小年纪已经取得十四座城池,所辖麾下的将领对他也是心悦诚服,且文治造诣又远在几个兄长之上,还懂得韬光隐晦,他这才有机会正式走入秦国的朝堂之上,让秦伯对他重视了起来。
如今秦伯年事已高,秦国的几个公子都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
姬玥稍稍低头,对着赢泗拱手行礼。
赢泗受宠若惊,便让他的御戎将战车停了下来,站在车上也郑重地回了一礼。
他好心提醒道:“季君子,听闻秋狩猎场的野兽凶猛,季君子务必要小心才是,待今朝定局,泗定要邀君子一同共聚饮酒。”
姬玥看着眼前豪爽又不失礼节的男儿,不由得有了几分好感,拱手道:
“季礼期待与公子的饮酒之约。”
赢泗点了点头,眼神飘过车内端坐的戎寐,这才调转马头朝猎场去了。
秦伯现在还没有选定家族世子,所以理论上,诸子的地位是平等的,哪怕是一个庶子,也有权利去争一争的,何况,这还是一个颇有建树的公子。
戎寐此时有些紧张,脸色略有红窘之色,姬玥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道:
“公主放心,既是两情相悦之事,姬玥必将尽力让公主得偿所愿。”
戎寐其实并不是担心赢泗,此次秋狩,最有取胜把握的无非是进入决赛的最后三人了,姬玥自是不必说,只是走过过场,但是那个魏泃…
他本也不是赢泗的对手,只是这些时日她听闻,其实戎胤真正中意的,是这位已经成为魏国的世子魏泃,这也就意味着,戎寐嫁过去便是毫无悬念的未来的君夫人。
比起赢泗的风险,戎胤自然更看重这种稳如泰山的地位。
况且那魏国与翟国暗地里一直交好……
但不知为何,一直有些焦虑的戎寐因着姬玥这一句话心里稍稍安定下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早已对姬玥是十分的信任,她说的每次话,必是可以达到的。
“师傅指的两情相悦,是谁呀?为什么你们说的话,我却不懂。”一旁的戎埙早就坐到了姬玥的身边,他仰着头,这时又恢复了孩子的稚气,奶声奶气道。
戎寐一时红了脸。
阿檀忍不住伸出手来在戎埙脸上掐了一把,嗔笑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那么多干嘛,待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戎埙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很快他又仰起头说道:“你们说的,是不是就像父王和君夫人那样的?”
姬玥的神色晦暗难明,谁也不曾接话,戎埙又摇了摇头,“不对,与父王两情相悦,应该是我的娘亲才对,他们才是夫妻。”
阿檀瞧着姬玥的神色,朝戎埙摇了摇头,戎埙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揭开一个不太好的话题,这才闭了嘴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路上每个人皆有心事,终于是缄默到了猎场。
齐国因为求亲使者输了棋弈,已经不在此次决赛中了,故而管夷吾并不曾到场。
姬玥一直觉着此行管夷吾的行为甚是奇怪,很明显看来,他只是打着求亲的幌子来的,因为他从未参加过任何一次比试,对比试的结果,也毫不在意。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姬玥感觉他一直都挺忙,但至于忙什么,她怎么也看出来。
这个人,确实是一个谜。
穆臻喊了一行人下车。
下车才走了两步,却远远看见魏泃和几名翟国贵族青年的寒暄。
此次仅有三人进入决赛,戎胤传旨让翟国的王族青年来加入这次狩猎。
翟国的王族旁系亦有一些年轻的君子们,眼见魏泃朝猎场走来,其中一人谄媚地迎向魏泃奉承道:“魏国世子果然名不虚传,接连赢了两场比赛,今日的田猎,世子定会大放异彩,求得美人归。”
魏泃还算稳重,回以一礼道:“君子言之过早了,今日能进入决赛的,可都是英豪,最后谁能拔得头筹,至今还不好下定论啊。”
青年旁边的另一个人接言道:“世子过虑了,毕竟贱贵有别,无论是世子的身份,还是品学,都是戎寐公主的良配,那些人,不足为惧。”
戎寐看着远处的人,顿时火冒三丈,刚想冲到前面去呵斥,却被姬玥一把拉住。
这时,却见赢泗走了过去。
两个青年见赢泗走过来了,也并不为自己方才所言羞愧,他们都是翟国传承几百年的大家族,最是看重身份和门阀,故而在别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是贵人一等的。
赢泗有礼有节地走过去朝几人行了一礼,他似乎并未听到方才这些人围在一起说的话,行了礼后,便准备朝里面走,似乎是想起什么似得,快进的猎场时,他又回过头来,语意淡然道:
“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吾与子行,百兽之见我而不敢走,虎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道完,也不看众人脸色,便掉头走了,剩下几个人吹鼻子瞪眼。
戎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檀也忍俊不禁,“他这是什么意思?是笑他们狐假虎威吗?”
戎寐这才收了笑道:“他们可不就是一群假惺惺的狐狸。”
道完,也不管仍在原地气急败坏的几人,抬步朝猎场去了。
眼见姬玥过来,机灵的奴仆连忙上前,单膝跪下为他腰间系上短剑,然后又一脸憨厚的趴在了地上,弓起宽阔的脊背。
姬玥微微摇头,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人当成牲口或者板凳去踩。
她一把拉起奴仆,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道,一个飞身便上了马背。
不远处已经坐在席上的戎胤目光远远扫了过来,他忽然想起有一个人似乎也喜欢这样,是谁呢?
而坐在一旁的太傅伯阳父看着这一幕,心下却猛然被触动了一般,只是他很好的控制了表情,努力的稳住心中的情绪,却盯着姬玥久久不曾移目。
戎胤看着他的表情,问道:“尊师有没有觉得,那姬玥公主,行事有些像一个人…”
伯阳父心下一惊,随即回过神来,“禀大王,姬玥公主有巾帼之才,文治武功皆是上乘,类似某些英豪,也并无奇怪之处,至于陛下说的谁,臣实在猜不出来。”
戎胤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道:“这话倒没说错,这卫国姬玥,当真是不可小觑啊,好在尊师当日之言,让这样的人在我翟国。”
姬玥可不知远处这两人是如何想的,她策马试着骑行了一圈,虽然并不是自己的座机,但她骑术上佳,故而很快就适应了。
她忽然想起来,在她很小的时候,那个名为父亲的人便常将她抱到马背上,带着她在厩苑里驰骋。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母亲为此经常如同寻常百姓家般与他争吵。
所以,她八岁便能骑马,十多岁便能在马上开弓,从这方面来说,她确实是得到了寻常人无法得到的栽培。
可那又如何呢?
只见她双腿一夹,一抖缰绳,骏马便向着前方小跑前进,这最后一役她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必要的时候,她觉得也许需要助赢泗一臂之力。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姬玥十分明白战场的规则,她不相信某些人不会用一些手段。
这次决赛的规则,则是以六炷香为时间,打猎最多者,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众公子和最后进入决赛的人整装待发,随着戎胤宣布,他们顿时也纷纷步入猎场。
戎胤看着眼前的景象,叹道:“果然都是优秀的男儿,这般奔腾让人不由升起一丝豪气。”
伯阳父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此时并未作声。
……
猎场外高高的山坡上,有两人迎风而立。
管夷吾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他偏过头问自己的人:“晏,你看戎人之师如何?”
名唤晏的人是管夷吾身边的重要侍卫,他望着已经由散乱而迅速变为整序的赵氏车队,回答道:“仆臣以为,若是赵渊在,或者他的女儿夷姜少主在,戎人之师就是虎狼。如今夷姜少主早已不在人世,若是赵渊不在,戎人就是一盘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