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姬玥不语,牛公继续劝道:“所以,肉食者只需要不在农时违背时令,不驱使农民远离田地,去做过重的劳役即可,等到春种秋收后,自然仓库满溢,谷不可胜食,女公子何必要参与其中呢?”
姬玥没想到,在对待这件事情上,两位国人老农,乃至于这位经验丰富的乡吏竟都如此顽固不化。
这场对话最终不欢而散,他们的意思就是,姬玥作为上位者,不必太过操心琐碎的事情,籍田也是做个样子就行。何必事事插手,让城郊的隶农们偏离往年早已摸索成熟的农稼经验,去做不知道结果的尝试呢?
这场小挫折在姬玥的意料之中。
要知道,和卫国的井田划分一样,翟国的田地大概分为九份,八份属于国人和氏族的私地,一份属于乡寺的公田。
毕竟,她如今确非翟国之人,让他们相信自己没有私心,并心悦诚服自己,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如果不能说服国人,那些流民想要借此机会安家落户,恐怕是永远不可能了。
既然她一己之力难以矫正人心,那么,姬玥就必须借助一些人的力量才行。
她沉吟片刻后,对着一旁的穆臻说道:“速去将太傅请来。”
伯阳父接到姬玥的请柬是天色将暗,穆臻觉得这位太傅未必愿意此时前去水沁,然而没想到一听姬玥面对的状况,他立刻走出府门,也未点火把,就这样摸着黑朝水沁驶去。
仅仅几年时光,昔日一派生机的水沁已是一片萧条,大量的隶臣和氓野之人分散在道路两旁,搭着简陋的帐篷,支起货架,煮着那些稀稠不见粟米的粥羹。
伯阳父也不知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来过水沁了,时间仿佛久远的过了一个世纪,几处过高的墙垣也被堕毁,所以眼下的水沁,外面看来颇像一个被掀了冠带,扯碎深衣的落魄士人。
车驾一路畅通无阻,刚进水沁大门,伯阳父却随之改变了方才的印象,外面虽然鄙陋,可这里面,清雅淡然,青灯绰约,却是一个世外桃源的所在。
伯阳父被人迎了进来,兽口铜燎炉熄了火,屋内有些冷意。
可是争论声却将这冰冷驱散殆尽。
“那片土地的底子你我都清楚,就算是后稷重生,也没法让五谷的收成翻两倍,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那些流民果腹?可笑!”只听到一道激越的声音传出。
“牛公切勿激动,女公子的意思,是说……”
姬玥这时从塌上起身,这才看到伯阳父早已驻立在一旁。
“如何,也有你姬玥解决不了的事罢?”伯阳父笑道。
姬玥抚额,汗颜道:“可不是,所以姬玥必须要请太傅出山了…”
伯阳父未再说什么,只上前一步,陈述一番时弊,最后终于道:“依老夫看,姬玥此行可矣,老夫愿作保。”
显然德高望重,又身为翟国太傅的伯阳父更深得人心,那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见伯阳父都已经作担保了,他们心里虽仍有担忧,但仍硬着头皮承应下来。
送走两人,伯阳父也要返府,他静看着姬玥,良久才道:“老夫如果记得不错,姬玥当日所言是要深入虎穴探取虎子的,可今番种种看来,你一直都在做着背道而驰的事情,有时候连老夫都在怀疑,是不是你姬玥沽名钓誉,卫国姬玥,你可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姬玥苦笑了笑,深深地看着伯阳父:“太傅可知,这些可怜的流民中,除了来自若干小国,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卫国的流民…”
“姬玥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伯阳父不再多言,飘然拂袖而去,姬玥目送着那道身影,直到消失在自己眼前。
可是站在门口的姬玥却迟迟没有进屋,远眺城郊的方向,只见那里乌云密布,风雨将至!
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日,鸡鸣刚过,天色微亮,翟国都城里下起了一场雨,远方的云层中雷鸣阵阵,仿佛预示着还有更大的骤雨将要来临。
但这场雨无法阻止翟秦两国以及翟宋两国缔结婚约。
大喜之日定在开春,正月初一。
翟国一下子嫁出去两位名动京城的贵女。
翟国宣告朝野上下,宴请文武百官,而姬玥,作为此次婚事的有功之臣,也在受邀之列。
负责今日接待事务的戎纠,早已和侯人一起,在水沁中迎了姬玥,一齐出发前往戎宫朝礼殿。
朝礼殿是翟国接待各国使臣时正式的场所,这样的场所,只有在大场合大事件中使用,所以此次看来,戎胤是非常注重这两门亲事的。
马车在姬玥的授意下转道太傅府,姬玥接上伯阳父,两人同乘一辆擎华盖的驷马戎车,穆臻为御戎,在飘洒着微蒙细雨的翟国都城中前行。
经过十多天的经营和谋划,水沁附近农田的农事已然开始耕种了,两人因此心情都很不错,扶着雕漆的车栏轻声谈笑。
聊了一会具体农事完工的时间后,伯阳父便指点着这一路上的各处景致。
“在三十年前,先王桓公时才从几十里外的旧城迁到了这里,此城由国内修筑司规划,按照旧商的规制所制,老夫的先外祖父也参与其中。”对于十分雍容规整,尽显霸国风范的翟国都城,伯阳父还是很自得的。
姬玥放眼望去,此刻正值骤雨初歇,朝阳破开云层升起,红光遍洒城中,道路两边皆种的有榆树、槐树,飘零着橙黄艳红的冬叶。
雨后凉风拂面,她远望则宫阙如云,后顾则城门雄阔,两边坊、里、市参差,也是一番壮观美丽的景色。
她有多久没有仔细看着城都了?
没多久,他们就进入了迎接外宾朝见的中轴道,此道一分为三,中间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宾路,两旁筑有女墙,各高三尺有余。
这条宾路除了翟国君王御驾出行,以及迎接各国卿士外宾时专用外,平时唯独卿大夫可以着朝服行走,士和国人、野人只能绕道两侧的黄土路。
伯阳父不由得叹息道:“想当年,先王在世之时,一年中甚至会有二三十个大小诸侯前来朝见,那会宾道上真可谓是车填马隘。现如今,却冷清了许多…”
姬玥默然,翟国这些年四处杀戮,横征暴敛,早在诸侯国内声名日下,各诸侯国中虽有些表面交好,却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还有多少诸侯国愿意行千里之路访问呢?
除此以外,齐国、郑国更是另起炉灶,自成体系,南方的小诸侯陈、蔡等则要么从楚,要么从吴,未曾列入正统的翟国,怎么可以得以号令。
能在当年风雨飘摇的世道中站稳脚跟,已然非常不错,这世间,已有多少诸侯国已然消失于世间!
在宾道上行进了半刻后,庄重而古旧的戎宫已经遥遥在望,越过高大的宫墙,隐约可见里面重楼叠嶂的台榭。
伯阳父一边介绍着宫内的布局,一边瞧着姬玥的反应,只是这几份探寻,倒让姬玥有了几分警惕。
宫殿近了,姬玥看得更是分明,高亢的夯土台基,城楼的飞檐上蹲着陶、石不一的吉祥神兽,门阙、望楼和两边的宫墙上皆见有持戈披甲的卫士守卫。
朝礼殿的正门,两侧是两头张牙舞爪的石质雕像,这是一种头顶有角的似虎神兽,它们沉默地守卫着紧紧关闭的青色殿门。
当伯阳父和姬玥抵达时,已经有三辆戎车已等待在此,静候他们的到来。
三辆车都有华盖,装饰得富丽堂皇,由同样毛色的驷马驾辕。车的三位主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壮年,一身卿士打扮,只见其冕带朝服,衣黑绶赤,手持玉圭,腰悬长剑,下裳还挂着着琳琅满目的玉组佩。
见到伯阳父和姬玥二人靠近,三人便在车上将手笼在深衣广袖中,微微点头,向他们拱手致意。
伯阳父和姬玥一一还礼,她放眼看去,只见其中有一位是他熟识的,正是秦国的公子赢泗。
另一位是不久前在射场见过的赵岐,只见他这时正站在佐史身旁,在低头攀谈着什么,他眼光这时瞟过姬玥,眼里还是那般意味深沉,颇为不屑。
佐史自公输谒倒台以后,便由翟国宫内太夫人力荐,登上了太保的宝座,此时他容光满面,意气风发。
听闻佐史与赵渊私交甚笃,赵渊便也乐见其成,还投了赞成票。
如今的翟国,除了戎胤,便是赵渊和佐史的天下了。
见姬玥还礼,公子泗上前一步,深深一揖,他道:“此番良缘皆因女公子所得,特此等候女公子,请女公子受在下一礼。”
姬玥自然知道公子泗已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毫不忸怩,回以一礼道:“公子泗言重了,公子和九公主实属良配,姬玥不过是推波助澜,如非公子泗诚心,定然也无法成事,如此美事,姬玥自当愿意效微薄之力促成。”
公子泗立起身,朝姬玥又是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在下已送请柬至水沁,还请姬玥公主明日能赴在下之宴,以表谢意。”
姬玥想起赢泗在最后那场比试中之言,比试之后相聚畅饮,自然知道公子泗这番为何,没想到此人甚是重诺,遂道:“恭敬不如从命,姬玥在此谢过。”
一番寒暄,一行人终于朝主殿去了。
刚步入大厅,姬玥便看到一张生面孔。
想来也是六卿之一,由伯阳父介绍给姬玥认识。
原来是近新到得翟宫的宋国公子辰。
他面含微笑,看着姬玥久久不曾移目,只道:“久仰女公子大名,如今得见女公子风liu之姿,辰荣幸之至。”
姬玥笑了笑,却无意多言。
互相寒暄几句后,佐史却突然指着赢泗腰间那枚用纬带悬挂的玉玦问道:“老夫听闻西方之美者,有昆山之多珠玉焉,公子泗这枚玉玦的缜密而又厚重,光彩晶莹,其白如虹,正是昆山之玉吧?何其珍贵啊,让史艳羡不已,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
佐史这番话将几位卿士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在这等待的间隙,赢泗也索性解下玉玦,大大方方地捧在手心让众人观赏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