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以然的我跨入一家小型便利店,像早计划好般的去冰箱内取出一打啤酒,营业员连同光志与城海还有我自己都感到困惑。仿佛有人在我头顶按上了操纵人偶的丝线,我的一举一动都与我的意识无关。
“买这干什么?”走出便利店后他俩不约而同地问。
“什么也不干。”我说。
“到你家了。”
“知道。”
“知道这是你家?”
“废话。”
我推门进入生活了十年的家,可却感到异常陌生。纵然对于眼前的池塘,眼前的窗帘,眼前的门把手都感到熟悉,但空气中弥漫着即沉重又强烈的陌生气味。几小时前我还在宇慧家搂着她一同看《彩虹花》而几小时后我回到自己的家她则躺在了医院的急救病房。空间与时间的相互交叠使我陷入迷茫之中,几个眨眼间,物非人非。
佳宁听到动静后从楼上下来,看了我们一眼立即察觉到了我们身上所笼罩的阴霾,阴霾如同胎记般印刻于我们的皮肤上。妹妹走入厨房对谁也没有说什么。我回到自己的屋中,光志与城海跟着上楼。
“最近在码头帮忙?”进屋坐下后城海问。
“嗯,干了两三天。”
“怎么样?比在长毛兔那儿好吗?”
我摇摇头,“除了累和钱外什么也没得到。”
“那还想要得到什么?人不就是用累来换钱的吗?”
“是吗….一生都在这么交换。”
我躺上床想起自己在码头搬货时得到的不仅是疲惫与工钱,还得到了短暂的遗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去那干活为的就是遗忘。但在那遗忘过后,原本所忘记的东西全在刹那间变本加厉的袭来。我承受不了,它能轻而易举的将我击溃。
我拉开易拉罐倒上一口啤酒,但除了冰凉外没有感到其他什么。
“在想什么?”光志边问边顺手也打开一罐。
“想哭。”我说,“可你们在所以不好哭。”
“那就笑,我们在的时候笑总没问题吧。”
“快乐的时候不会笑,悲伤的时候不能哭,这是最痛苦的。”
“那就什么也不干,面无表情的坐着。”城海说。
“嗯,所以买酒来了。”
“总觉得最近发生了好多事。”我打开一罐递给光志,“很多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事。”
“比如?”
“人是说死就死的吗?”
“从山上跳下来一定会死…..被卡车撞成两截也一定会死。”
“我不是说这个。”我加重语气继续说,“如果现在屋顶突然塌下来,把我压成肉酱你们会怎么样?”
他俩下意识的看看屋顶,不约而同的说,“跑!”
“那会觉得人生无常吗?”
“怕是会的。”
“可真的很莫名其妙,都说‘事必所致,理有固然’万事万物的变化与发展都有理可循,但世界上却又有许多让人困惑不解的事,几秒钟前还高高兴兴几秒钟后却又痛哭流涕,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他们两个依旧眼望屋顶,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诉苦说,“屋顶不会真的塌下来吧?”
“这谁知道。”我借着一丝酒意笑起来,“真的塌下来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发生再大的事也不用大惊小怪,都是很正常的。”
佳宁推门进来拿了些花生鱼干与昨天剩下的凉菜,而后在书桌旁坐下打开收音机将体育频率换成音乐频率,吹了吹杯子里的热茶,小心吸上一口看着收音机喇叭发呆。
我想,她清楚我们是怎么了。
房间被酒味,音乐声和沉默所充斥。三种毫不相干的事物挤在这么一小片地方,哪一样都能让人一蹶不振。我想停下来听音乐,可不成;想静下来喝啤酒,也不成;想一言不发的承受心中的忧虑,但也难以办到。我能感觉到支撑我心的巨大支柱正在渐渐歪曲,直至轰然倒塌。
音乐频率正播放台湾组合“五月天”的“温柔”,由半掩的窗外吹来的微风努力冲散屋内所混杂的气味。但杯水车薪,我们的忧闷越来越沉重。
“怕是宇慧她出了什么事,两个星期不来学校是怎么了呢?”不知道谁用自言自语的口吻如此说。
“她没事。”我说。
“那你是怎么了?谁没事在大白天找人来喝酒的?”
我望一眼窗外的天空,“太阳下山了,不是什么大白天。”
“我们认识多久了?”光志忽然问。
“十年。”
“十年…..”他重复一遍,“那宇慧一定得了什么严重的病。”
我吸入沉默的空气,吐出更为沉默的鼻息。弄不清我们认识十年和宇慧得病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们也没关系,如果你想哭也没关系。不管你想怎么样,身边有我们在总比一个人承受要好的多。”
我喝完第一罐跟着打开第二罐,心情没有任何改变。我所喝下去的只是凉的能让人发抖的水而已。城海看着略显破旧的地板仿佛在考虑什么,但又像什么也不在想得发愣,我有些受不了了。
时间流逝,我们保持着这一滞重的心情不知多久,酒一罐接一罐的下肚,菜也空了大半。没有交谈,没有眼神交汇。有的是耳边难听的音乐与吸入肺中的压抑空气。我歪着身子靠在自己的床沿上观察外面的落日秀降下帷幕,夜色一点点悄无声息的顺着打开的窗户爬入屋内。没人打算去开灯,佳宁把头埋在自己的手里瞧着我的侧脸。
在一起十年的我们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以往当我们四人聚在一起时总是嘻嘻哈哈的聊个没完。忽然我感觉到能陪你一起笑一起谈天说地的朋友是满大街皆是的人。而陪你承受悲伤,承受忧愁,不问原因不说冠冕堂皇开导语的朋友,才是一生中少有的人。
于是我让沉默继续,我承受着悲痛,他们便陪我一同承受。我知道我与他们所承受的痛苦重量相等。我轻轻合上眼,将传入耳中的“守候”阻隔在大脑之外。
一闭上眼我便看见自己站在一片雪白的冰原之中,身体正渐渐下沉。远处有一个当中被镂空的空心太阳。太阳暗弱无力,缓缓往下坠落。我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吊坠,那是几个月前宇慧在庙会上买给我的能一分为二的太阳。我还清楚地记得摊主的牛角帽和他说过的话:
“有了它,再脆弱的爱情只会有裂痕而不会破碎。”
可他们现在在哪里呢?我们的不会破碎的爱在哪里呢?是在大脑中的某个看得见却触摸不到的记忆角落之中吗?又或者是在还一无所知的未来之中?
睁开眼,夜幕已至。由于酒与沉闷的关系,光志和城海也昏昏睡去。黑暗中佳宁已不在书桌旁了,大约是在什么时候下了楼,屋子里的空酒灌空菜盘也不见了踪影,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从来就没在那里出现过。
“睡着了吗?”我冲着由缝隙溜入屋内的夜风说。
“没。”
“没。”他们俩一前一后的回应。
“你们相信命中注定要承受的东西是怎么逃也逃不掉的吗?”
“相信。”
“不信。”
“那相信世界上有无可挽回的东西存在吗?”
“不信。”
“信。”
“如果你发现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追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那还会去追吗?”
“不停去追,就算付出再多也要追到手。”
“站在原地等待,追不到就放弃。”
“你们觉得我是喝醉了在胡说八道吗?”
“觉得了。”这回他们异口同声的说。
我对着黑暗与静默淡淡一笑,接着问,“你们说,如果宇慧死了的话我该怎么办?”
“……..”
“……..”
我问了一个答案只有无尽沉默的问题,可我还是不甘心又问了第二遍,这遍并不是询问城海与光志,我问的是自己,“如果她死了我该怎么办?”
记忆中,宇慧也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而我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我记不清了,难道说“倒退式”的人生让她在这么久以前就已经预见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吗?
“如果我死了的话。”(本作品由原创文学网授权刊载) <!--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