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我要死了。
我想:死亡是把人生渡到另一岸的舟楫,在那个人们怎样也望不到的遥远的彼岸,是一片灰色空旷。我到达死亡之域,就像把一朵灿烂的花种入没有颜色的土地,最初还能看到花色的新鲜,渐渐它泯然凋谢。后来者再怎样寻觅,也见不到一丝它盛开过的痕迹。
真够哀凉的。
姬如幻,在把人生丢入死的贫瘠之前,总要跌跌撞撞做些事,开出花来吧。我这么想,感到寂寞、感到轻松。
我叫姬如幻。
姬如幻是个打小就不爱说话的孩子,总喜欢一个人闷在房里,托着腮帮子一坐就是大半天。金黄的阳光洒落,周遭流荡着暖洋洋的热力,我偶然转脸,会看到身旁镜子里浮动一张无可奈何的面孔。我把手掌按在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搓动,搓不掉脸上轻微的嘲笑。
“我真怀疑你不是我生的,是护士抱错了。”妈妈每每用玩笑掩盖忧虑,“我和你爸什么日子都过得惯,你却总是不满足。”我知道她一直怀疑我有“自闭”倾向。
我是双鱼座的,据说双鱼座的人容易性格分裂。
我出生时漫天大雪,天边燃烧着大片红云。老一辈说这不吉利,生下的孩子命里注定要让爹娘伤心;他们没有将话说完——他们觉得我活不过二十。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想:我会在年轻的时候死掉,我的灵魂会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静看人们为我号啕,他们说:“多好的一个孩子啊,真是可惜。”
一想到这,我就好笑。
另外还有一点淡淡的悲伤。
在二十岁之前,在我死之前,我希望能遇到那个男人。
一个个子高高、头发长长的男人:十三岁起我开始梦他。梦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他是英俊的,一种适合我的英俊。他不和我说话,但我好象听惯了他的声音,那也是最适合我的声音。他衣袂当风地奔走往复,我也煞有甚事地奔走在他身后,尽量把腰挺直,使目光平坦。有时,他会忽然停下脚步,返身用指尖碰触我的脸。我熟悉着他的呼吸、他的手指,并觉得是从降生起便熟悉了的。
坚定的手指。
温暖的呼吸。
一见到他我就莫名感动,我就想抱住他,对他说:“我没有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不敢忘。”
但是,他和我约定过什么呢?
他笑起来,笑容好像湖水在阳光中飞舞。我踟躇地想靠近他,又不知为什么约束着自己的脚步。我在梦里一回回想像赖在他怀里的情景,想像倘若能把脸贴在他脸上,是否便能安置了我轻飘飘的生命。而这全是想像,梦里我跟随着他,面带微笑。
梦了四年。
“你是谁?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无人回答我醒来后的痴问,只有凌晨的清风,将我的声音送去远方,送到他身边。
是因为从小到大的孤独吗?我热烈盼望能把自己藏在伙伴们中间:柔软的水,坚硬的冰,穿行沉浮在冰与水的世界里,我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更加接近他。
滑完冰、游完泳,我便去睡觉。我几乎夜夜梦他,他依旧默然无声,只偶尔换一身衣裳。这男人身着一例的古代服饰,腰间别一块雕刻莲叶双鱼的暖玉。阳光灿烂时,隐约的白烟便从玉上腾起,似乎在温柔地追溯一个古老年代。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文学课上老师说这首古诗包含着男女欢爱的意味。我推了推趴在身旁睡觉的小盘说:“古人真色啊!古人真真坦荡!”小盘仰起脖子,有气没力地看了眼黑板,附和我说:“对呀对呀,他妈的‘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她是个常把“他妈的”挂在口边的小姑娘,有圆滚滚的眼睛与同样圆滚滚的脸。
前一夜我又梦见了他。他好像很高兴,束了套纯青的窄幅劲装。他牵着白马出现在我面前,我低下头装模做样地抚摩马鬃时听到了他的笑声。接着他拥住我腰把我丢上马背,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随之跃上,策马奔驰:穿过深林,越过沙丘。是彩色的梦呵……金黄的沙丘无边无际,浓翠的密林沙沙做响。微风带动他的发梢自我面上拂过,逗起某种甜丝丝的亲昵。我努力想转过脸去看身后的他,却脖子僵硬,喉咙哽咽。
“可恶……”我浑身酸溜溜的,说不出的难受与欢快。
过了不知多久,我们下马停在小溪边。溪水闪亮,纤细的银鱼在水里游荡,轻撞溪底的圆石头。
他握住我的手,突然说:“你有十九了罢?”
他开口啦,第一次!他对我说话了啊,第一次!
“是……是十九,我。”我磕磕巴巴地回答。
他笑道:“我二十九,比你大很多。”
“不多!”我脱口而出,又低了头,“……那,那并没有什么……”
真想不到我竟会这样局促。
他扑哧笑了。“愚蠢……”他笑着按了我的手,让我的手摸上他的脸。我的手心与他的面孔亲密贴合,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移动手指,我摸到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偏偏又是柔和的,挺直的鼻梁、高高的颧骨。手指挨到他唇时我慌张地缩回了,同一刹那他微笑呵出的热气熏到我指上。
“我记住了你,你也要记住我。你记住我。”他轻声说。
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欢喜、留恋。
我登时泪流满面,哽声问:“我是什么样子?你面前的人,还是不是那时的我?”
他笑道:“没错。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太久了。实在太漫长,太……”
他揽住我肩拥了拥:“我知道。快了,就快要见到了。”
“又是欺骗的话吧?知道我想听什么,你便说些好听的骗我,你总这样。是吧?是吗?”
喜悦的埋怨中,我醒过来,侧目枕边的夜光灯,是3007年11月9日凌晨3:27。摸了摸,枕上一片潮湿。这时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明晰,仿佛能听到死亡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死期,我的死期就在今天!
虽然没有死,我却离开了。
我睁开眼,再见不到林木茂密的校园,见不到高高耸立的“李达三楼”,见不到快乐的少年三五成群。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电更不用说电脑,我一度以为这种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可我到了一个地方,这里连正正经经的牙刷与肥皂都没有,只有成千上万个人在这儿生存着,有成千上万的生命在欢乐悲吟、时而卑贱匍匐,时而傲然拂袖。这里应该还有黑地红纹的漆具、白烛红蜡、精巧铜灯、远游冠、悬在腰间的绶带与璧玉……这一切与他水乳交融,他——我梦里的男子,只能被这么个世界承载、滋养着,也创造、促动着它。
总会遇见。
多希望这时便有个男子从朦朦飞尘里走出,向我伸出手,笑一声:“来了?我等得你好苦。”于是我……我用力敲了自己一下:南华,少做梦了!
打量四周,晨市初开,或高亢或含混的吆喝飘荡在低沉、潮湿的气压中,有劣质的头油味萦绕着,大街小巷都很破旧。一个女人一边系衣带一边从一处还算体面的宅子里走出来,潮红的唇衔一枚翠绿的簪子,这一抹红、绿,算是我初涉古代第一眼看到的——颜色。我怔忪地望着她,看她用白皙的手指把簪子斜插进乌黑的发髻,她忽然看向我,目光与我倏忽对接。我慌张地避开。不一会儿再把眸光转回,这女人已经不见。我追上几步,忽然斜剌里一头牛“哞……”地冲我走来,我急忙闪开。一灰头土脸的男人走上前,赶着牛去远了。这个世界贫穷、倦怠,与我想象中的高贵华美完全不合。
除了忍耐我无计可施。
忍到第四天几乎到了极限,身体摇摇摆摆的一毫力气也没有。四天来我不时看到年龄相仿的偷儿把手伸进别人钱袋。他们得手后也不显得有多快乐,被捉住甚至被殴打后也不显得多沮丧。这些偷儿也注意到了我,其中一个还问过我是否愿意与他们一道讨生活。
“说什么哪!我可不是……”最初我像被侮辱般地拒绝。
“要不要来?”
他第二次问我时,我忍着饥谨,小声说:
“不,不用。”
他居然还来问了我第三次,一面问一面犹豫是否分我一点饼子,他真掰下了一小块。此时,蹲在地上的我慢慢起身。
“喂,你要去哪?”他在我身后道。
“你好烦呵。”我回头说。
“当——”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后一个字说出来,“……心。”说出“心”字时,这个警告已毫无意义。回头的刹那,从我身后驰上的一辆马车撞上来,把我带倒在地!疼痛感并不显著,我只是挣扎着无法爬起来。真荒谬……空洞地想,难道连一面也见不到……就要死了吗?
爱情童话应该是这样的:上天把一切安排好,落魄的公主只需要乖乖等待,她善良、她美丽,她救助弱小动物,吻青蛙的嘴;之后王子便会驾着马车来接她,故事的结局是:他们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想不到我果真等到了。
但他不是我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