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个壮汉一路哼着曲子,来到贾府北角门,守门小厮放二人入内,二人自北院经过花园来到东院北门,此时已是晌午时分。二人向南行了一箭之地,正欲去东厢房寻贾黍复命,远远地见前面走来一位五十七八岁的老叟,走近细看时,原来是贾府大管家管会,便驻了足,拱手陪笑问道:“管大哥,你从那边过来,可知咱们老爷在哪个房里?”管会也停下来,道:“你们有什么事?”二人道:“我们奉老爷之命,把这些金子取了回来,如今要去回话。”说话时,便将盒子递过去。管会接在手里,打开看了一眼,道:“老爷在正院贾县令夫人房里,这会子没空见人。你们既得了这个,直接交到习老弟那里也罢了,不必为这点子小事去烦老爷。”说罢,急匆匆地奔北院去了。二人躬身答应着,又回头大喊着问:“赏银也是在习管家那里领吗?”管会道了个“是”,转身入了花园,不见了踪迹。
二人反身经北院来到西院习嘉房间,交了盒子,说明了事情原委。习嘉打开盒子,点清了金子数目,微微点头,命下人将金子入库,又随口问二人道:“你们既看见了秦姑娘,可还曾看见别的什么人跟着她吗?”二人听得糊涂,相视一眼,皆道:“我们将周遭数百步都看得清清楚楚,除了秦姑娘,不曾见第二人。”习嘉又微微点一点头,命下人拿银子赏二人。二人得了赏银,道了谢,便退出来,谈笑着出了西角门,来到贾府西外宅大院。因见孔举正在打扫庭院,便狞笑着走上前,分站在他左右,其中一个问孔举道:“孔老弟,你家中是不是有个姐姐?”孔举放下扫帚,恭恭敬敬地躬身答道:“回两位大哥,正是。”另一个问:“你姐叫什么名字?”孔举道:“孔琶。”这个又问:“爬着走的‘爬’吗?”孔举道:“是琵琶的‘琶’。”二人闻言都不作声,相视一眼,摇头摆尾地去了。走了四五步,一人回头狞笑道:“听说你姐姐的屁股够黑的,是不是长这么大从来没洗过澡啊?”孔举闻言,心内暗气,不敢回嘴。
一个壮汉远远地站在一间房门前,抱着一大盆汤,大声对三人喊道:“吃饭了!郭干、朱式,别干站着,快来帮忙端饭!孔举,你也别扫了,过来帮忙!”孔举放下扫帚,一面跟在两人身后,一面心内暗思:“过几日领了这个月的月钱,便快些送回家去,母亲与姐姐衣裳不够穿,眼见冬日临近,若不制一件冬衣,难以御寒。”走了几步,又想:“昨晚若不是秦岫姑娘相救,我这条命早就没了。也不知秦岫姑娘是不是还在府里?”
且说秦岫自别了孔琶,便径直下了山,一面行一面想:“此时天冷,若施法乘云,我身上穿得单薄,恐怕要着凉。且行一段路,待晌午前后,若天气转暖,再施法不迟。”行了半个时辰,至山下一处密林,见前后无人,便入林中更衣毕,复回至小路继续前行,不经意间见不远处灌木丛中似有一个人影晃动,瞬时又不见了。秦岫没有在意,以为是树影,便又行了半里路。此时山风渐渐大了,吹得秦岫浑身打颤,两鬓几缕头发也乱飘乱飞,打得她脸颊痒痛。秦岫便将头扭到侧面,将头发捋到耳后。正在此时,秦岫分明见到身后一株大树后有一个人影,因此处林稀树大,阳光透过树枝射到树底,影子便投在了草地上。秦岫故作不知,依旧向前行,约过了半个时辰,再略微侧身回顾时,见一树后依旧有个人影。秦岫暗思:“此人十之八九是贾黍所遣,我此时若施法术,恐泄露了身份,且渐渐甩开他也罢了。”想着,便将力气运到双腿上,迈开大步向前疾跑。跑了二三里,再回身望时,那人影依旧在树后藏着。秦岫捡了路旁一块平整大石坐下,一面喘着气一面暗思:“这人有些功力,想必不是平庸之辈。此人跟踪我这些时候却迟迟不动手,估计并不想加害于我。贾黍的意思或许是想探出我的底细,再想办法拉拢我。也罢,我便陪他走到平原。”
秦岫歇息片刻,又起身前行,她时而快跑,时而慢走,身后那人也亦步亦趋地跟着,至戌时前后,方来到平原北门。秦岫走得气喘吁吁,双脚略痛,回身望时,那人还远远地跟着,秦岫苦笑着想:“这人真真是契而不舍的。”过了城门,秦岫经过十数条小巷和几条大街,辗转来到城西的青茗巷,到了“鸿福客栈”,秦岫入内问掌柜道:“我们那间房原是预付了房钱的,我们不在的这一两日,没有人进去吧?”掌柜陪笑道:“姑娘你只管放心,我们用大铁锁锁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蚂蚁也爬不进去。”秦岫点点头,点了两样小菜,教掌柜送到房间里去。
秦岫入了房间,看了一眼,见尤练、梅鹭尚未回来,没人动过屋内物件,便反身出来,立在门口,躲在一根大柱后向楼下张望。不久,果然见门口走来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腰跨大刀,正是跟踪秦岫之人。那男子走到柜台与掌柜说了几句话,掌柜向秦岫房间指了一指,男子点头,一面言语一面又指了指秦岫身下的房间,掌柜陪笑着躬身说了几句话,男子扔下四五钱银子,便反身急匆匆出门去了。
秦岫待男子去了,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便下楼走到柜台边,问掌柜道:“适才那男子是来住房的吗?”掌柜说是。秦岫又问:“他适才问你什么话之后,你指了一下我的房间?”掌柜陪笑道:“这个他不许我告诉别人,请姑娘见谅。”秦岫点点头,又问:“他既来住房,为何却又去了?”掌柜道:“这个我也不晓得,他只说给他留一间房,付了银子就去了。”秦岫谢过掌柜,回到自己房间。
一时饭菜送上桌,秦岫吃毕饭,沐浴毕,穿好衣裳,悄悄下楼,见楼下那间房始终锁着。秦岫等了一会儿,见依旧没有人来开门,便又回了房,吹熄了灯,躺在榻上,心内狐疑,想了一会儿,未想出缘故,便渐渐睡得沉了。
次日一大早,秦岫只觉头重脚轻,目热耳鸣,鼻塞咽痛,肌酸体冷,知道是着了凉,扎挣着坐起来,穿好衣裳,下榻梳洗毕,走下楼来。回身见楼下那个房间依旧锁着,便来到柜台前,从袖中拿了五钱银子,递给掌柜,向掌柜开口时,声音已变得嘶哑起来,秦岫道:“我今日身子略觉不适,懒得挪步,烦你老人家遣个人帮我去药铺抓些药来,说冶伤风病的就好,回头从我的房钱里扣些去,作为报酬。”掌柜陪笑道:“姑娘,你说哪里话来?不过是跑个腿,早上生意清淡,我这里正有几个伙计闲着,我叫一个去,横竖不费力,还要什么报酬?姑娘姐妹几个住了这些日,对我们客栈的生意这样照顾,我们能为姑娘们做这点子小事也是应该的。”说话时,便挥手招来一个酒保,将五钱银子递过去,嘱咐他去买药。秦岫轻轻施了一礼,谢过掌柜,复上楼来。
秦岫叫了两个菜,正在房里吃着,闻得敲门声,便开了门。一个酒保气喘吁吁地抱着四五包药,见秦岫出来,便说道:“药铺的掌柜说,这几包药是七日的量,按纸上说的吃。”说话时,便递过来半张草纸,秦岫接过来看时,见纸上写的是每种药每次煎若干钱,每日分三次服用。酒保见秦岫看罢,又道:“姑娘屋里也不能煎药,依我的主意,不如将药暂放在掌柜那里,每日掌柜吩咐厨房按纸上说的给姑娘煎好,送到房里来,岂不既便宜,又干净?不然,姑娘屋里煎起药来定然是药气熏天,岂不将这香房变成了药房?”秦岫闻言含笑道:“既如此,多谢小哥费心。”说话时,便从袖中取出五分银子来谢他。酒保横竖不要,只说道:“不是小人轻薄,实在是姑娘待人和善,又生得天仙的容貌,我能为姑娘做这一点子小事,与姑娘说这几句话,已是乐得无可不可,哪里还能要姑娘的银子?若果真要了,倒显得我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了。”说话时,便将草纸从秦岫手里接过来,转身笑着去了。秦岫笑着看了那酒保一眼,复关门回屋吃饭。
洒保去楼下将煎药之事说了,又说:“咱们将药寄在这里,那位姑娘不好就去,定是待吃毕了药再去的。她吃药的这几日,咱们又能赚些房钱,你老人家说我这算盘打得好不好?”掌柜拍了一下他的头,撇着嘴道:“你小子少拿好话搪塞我,我适才一招手,说是为那位姑娘买药,你就颠着屁股笑着去了。最近的医馆离这里也要好几条巷子,平常的人没有四盏茶的工夫就能回来了?你却用两盏茶的工夫就跑了一个回来,这还不算中途买药的工夫,也不知你是怎么拼命跑的?回来时舌头尖儿都是汗,这会子又跟我说这些话。我劝你们这些年轻人,听我的话,少招惹那房里的三个美人儿。不然,哪一天你们死在这里,都不知是谁害的。”酒保憨笑道:“你老人家少吓唬我,我又不是你的侄儿,我才不怕什么细作不细作的。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像那房里的三个美人儿,我看着都是好人。趁她们在时若不多看几眼,日后她们去了,这辈子便再见不得了,那时岂不后悔?这辈子我自然配不上她们,难道连看一两眼也要胆战心惊的,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说话时,便拿着药笑着奔厨房去了。掌柜摇着头叹了一口气,依旧看着账本,拨着算盘算账。
且说秦岫吃过饭,只觉得昏昏沉沉,懒懒地倚着桌子坐着,等着酒保送药来。不久,酒保便端来一大碗滚烫的黑如墨汁的汤药。秦岫待药略温些,捏着鼻子皱着眉,喝下了半碗,又喝了半口茶水漱了漱口,再鼓起勇气喝了三四次,方勉强将汤药喝尽。秦岫将空碗放在桌上,插了门,脱了衣裳,躺在榻上盖了被,迷迷糊糊地躺着,合眼假寐。
晌午,酒保敲门送药,秦岫喝过,依旧脱衣回榻躺着。
待喝过了晚上的药,秦岫下楼,见昨日那个人定的房间依旧锁着,心内疑惑,一面往回走,一面暗思:“这个人好生奇怪,付了房钱却不住在里面,是何道理?”回房坐在桌旁,饮了几盏热茶,开后窗见天色已大晚,暗想道:“想必练、鹭两位妹妹今晚是不能回来了。”反身回桌又坐了半晌,开门看看楼下,见酒客早已散去,客栈已经关了大门打烊,便依旧回房间,将灯熄了,躺在榻上睡了。
一连五日,秦岫虽吃了药,头重脚轻之感略止了些,其它的症状却不见有大效,依旧咽痛声哑,浑身发冷。因身上不自在,也懒得再理会楼下那屋里有没有人。至第六日早,秦岫依然身上难受,喝过了药便合衣躺在榻上。不知何时,秦岫恍惚中闻得有人轻轻敲门的声音,便答应一声,去开房门。待开了门,却不见门前有人,秦岫苦笑着自语道:“竟听错了,看来耳朵依旧不大灵。”正欲关门时,突然从门后蹿出两个人,一左一右冲上前来,将秦岫抱住,口内只说:“好姐姐,我们回来了!”秦岫被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时,原来是尤练、梅鹭二人,心内也着实喜欢,便也将二人搂住,含笑道:“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住在肖姑娘家里,把我忘了。”因为声音嘶哑,她二人没听清,梅鹭问:“岫姐姐,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尤练也道:“岫姐姐身上怎么有一股药味?”秦岫将门关上,牵着二人的手教她们坐在桌旁,给她们倒了热茶。尤练饮了小半口茶,上下打量秦岫一番,又摸了摸她的头,问道:“姐姐气色怎么这样差,额头也有些热,是不是病了?”梅鹭绕着秦岫走了一圈,也问道:“岫姐姐怎么穿得这样单薄,你那件外衣哪去了?”秦岫见二人一股脑问出一堆话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含笑道:“你们先喝口热水,我去叫掌柜的送饭来。一会儿你们一面吃,一面听我慢慢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