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茶馆是天蒙蒙亮才开门的,一些老顾客早已等在门外,而老爷子却臭着一张脸说今天不便喝茶,顾客们都悻悻而去。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普洱茶,坐在桌子上抿了一口,胡须包裹住的半边脸上铁青铁青的。他其实早就发觉了晓语和阿颜的秘密,准备等自己有空的时候好好收拾他们并处理了阿颜这小子。晓语是十多年前茶馆刚开的时候被他在街角发现的小女孩,当时晓语还是个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三岁孩子,被年纪尚且不怎么大的老爷子领回了茶馆。隔了几年,老爷子教她泡茶,茶艺,还聘请了人来教她女孩子要学的一切。只是晓语这性子,实在不是当大家闺秀的料子,和秦家的丫头都没得比。
老爷子看在眼里,并不是女孩子本身笨拙,而是她不愿意学。在老爷子看来,这就是顽劣和不上进的象征。
“要是这么下去,不但进不了秦家,迟早会被那些下人拐去。”
当时晓语大致听懂了类似这种话的意思,也就默认了父亲把自己当作即将长大的摇钱树了。所以,虽然被父亲领回来的时候没什么意识,但她确定自己不是现在这位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也不是真的为她好。
再回到那个晓语噩梦发生的港口。
“小女是被拐去的。”
老爷子对着秦氏的几个人说了几句,那几个人低头一阵窃窃私语,最终把目光锁定在阿颜身上。
晓语掐紧了脱下的猫头帽子,气喘吁吁。港口格外寒冷,冷风吹过,让跑得脸发热涨红的晓语都打了几个哆嗦。她的短发被风吹得覆盖了半边脸,浅蓝色的双瞳中有恐惧,怨恨,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本来想再一把,拉着晓语就往后冲的,但是看到女孩已经是现在疲累的样子,阿颜没有做任何决定。他沉默着,等待着要降临到他身上的事情。
“阿颜,我们现在继续跑吧……趁着他们还没上来。”晓语抿着嘴唇,流下了两滴泪。她默默的把口袋里的一块蓝色手帕拿出来,塞在了阿颜的手中。
阿颜仍然一言不发,却在晓语准备转身的时候一把拽住了她的肩膀。在她不可思议的目光下,阿颜阻止了这一不自量力的行为。
“老实点,我不会为难你的。”
在几个人冲上来抓住阿颜的同时,老爷子也慢慢走上来,对着阿颜冷冷的说了一句。是提醒,又是警告。或许就是从那以后,阿颜再也没有见晓语的机会了。
“你们放开他!”晓语在一旁拼命拉住那几个人,想要阿颜摆脱束缚好逃走。只是自己的力气还不足以撼动好几个人,她眼睁睁的看着阿颜被秦氏的一伙人带走。
“我最讨厌你了,老头子!!”晓语在这一刻爆发了,怨恨的眼泪从眼眶中大滴大滴的落下,顾不上用手去抹,面对眼前这个“父亲”,她恨不得上去打他,可最后还是定在了原地,做什么都迈不出第一步。
“从我第一次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父亲。”晓语慢慢冷静下来,“在茶馆的每一天,我都是数着过来的。”
老爷子看晓语的眼神有些许复杂,他不想去做无意义的反驳,只是冷笑了两声。
“把你那颗净想着乱七八糟事情的心收一收,后天秦家就会带你去京仕学堂了。”
从港口回来后没多久,晓语在茶馆蔫了好几日。起初与老爷子对着干,死都不肯去京仕大学堂读书,后来软磨硬泡,想通了才答应跟着秦家的孩子一起去。
其实她脑子里早已酝酿了一套计划,不过这计划说来又长又玄乎,似乎是不太可行的。京仕大学堂是个高等学府,和燕京女子学院一样数一数二的学校,里面塑造出来的人并非等闲之辈,如果她扩展这一层关系,未来的地位就有望上升。只是这过程究竟会多艰辛,晓语自己都想象不出。这是一场名利场的角逐,由不得半分疏忽。
秦家是书香世家,哪怕到了近代,他们的人身上也依旧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学究气息,不是刻意保守,却是自发的传统。晓语这样的性格和那些现在是大小姐,未来是贵妇人的女孩子合不来,也就只能在学堂一个人转悠。课堂上也没怎么认真听讲,自顾自出神。
唯一让晓语觉得有趣的是学堂的一个老先生。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是本人仍然有种年轻人的精气神,身子笔挺而又瘦削,常年穿着得体的黑色西装,虽然年老,行为举止却很绅士。
他叫苏迟,教的是国语,晓语喜欢听他讲历朝历代的小故事。
“先生,我最近有点心事,不怎么想得通。”
炎夏,学堂里偶尔有风呼呼飘过,带来一阵凉爽。这时候的晓语已经了穿着淡蓝色校服套装,编着辫子的文静女学生样子了。她自己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成长,不仅仅是外表上的成熟,还有内心的情感,对于某种事物的渐渐放下。
“你不妨说说。”迟先生的语气一贯是这样。至于为什么要让学生称他为迟先生而不是苏先生,他自己没有提过,只是说这么称呼,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先生,你觉得什么才能够叫做背叛吗?”晓语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不像往常那么放得开。苏迟从她拘谨的细微动作中看出来,这女孩是陷入了某种情感挣扎中。
“这得看你自个儿啊。”迟先生一反常态的爽快,让晓语有些吃惊。
“你觉得明智的,你就去做好了,拒绝自己未必是件正确的事情。”迟先生接着说,“比如说,古代弃暗投明的事情有很多,很少有人指着那些贤明之人的鼻子骂,说他们背叛某一方的。”
“现代人的感情,何尝不是相似的。”
“但是也切记,不要依葫芦画瓢的就去照搬来想。你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自己想清楚的。”迟先生说,“不妨去跟着自己走,好过踩着别人的影子,模仿别人的踪迹,还要看别人的态度。”
“嗯……”晓语没有给出实质性的问题,所以迟先生也无法给出实质性的答案,只能将原理讲一遍。
微风从窗户缝中吹过,晓语回到自己的教室坐下来的时候感觉一阵清凉,仿佛真的忘记了萦绕心头很多年的情愫。
“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