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六)
作者:郑乔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54

这一天,碧瑶见到段老爷子是在晚饭后,在二楼的楼梯口。

段老爷子胳膊下夹了一卷画,白纸黑轴很是珍贵的样子。跟着闪过去的,还有乌泽声掌柜的身影。

自从那天从古董店回来后,碧瑶就再也没见过乌泽声,听说段家的古董店闭门谢客,关了段时间。在这段时期,上海老店铺关门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经济每况日下,更何况是冷门的古董店,如果不是老顾客捧场,在那条深幽的小巷,古董店恐怕要被时间埋在积尘里。

段老爷子拍拍衣襟,挺着身板上了楼。乌掌柜跟着他上楼,谁都没注意到碧瑶,甚至连一个招呼的眼神都不给与。碧瑶想起以前,不论隔了多远,乌掌柜总会扬手打声招呼,像一位年长的旧友。

她分明感到了距离。

天色昏暗,黄昏欲来未来,一颗青星升起在廊后的一线天穹里。段老爷子通常会在晚膳后吩咐佣人把他的宝贝摇椅搬到走廊风口,天气转凉后就收了这习惯,开始一个人慢慢地踱马路,拄一根龙头拐杖,悠悠地从门口踱到苏州河畔,再慢悠悠地踱回来。

二楼很安静,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游戏,书房在这个时候是没人光临的。碧瑶敛去最后一丝犹豫,放轻了脚步,在半明半暗的傍晚,一个人往段家书房摸去。

她很少来书房,顶多是帮忙拂去灰尘,摆弄杂物,对于满柜满橱的古旧书籍,碧瑶根本没机会去翻动。在书橱的一方角落,还摆着几个雕龙刻凤的画缸,里面插满了硕大的画轴。窗户打开的时候,风涌卷着进来,吹得画轴扑扑直响。

那幅渔夫图或许就被段老爷子藏在这房间里。

天色暗得比以往早,天空浮起一层异样清亮的蓝色。碧瑶起先有点顾虑,在她打开第一个抽屉翻找时,这顾虑就被她抛在脑后了,她只想要回娘的那幅画,然后还给溥伦。

抽屉里多是旧文件,稀薄的黄纸上盖满红色大印,浓墨书描的大字,一张张叠累在一起,或许是日子久了,很多都粘住了。用手一翻,发出毕剥窸窣的干燥声响。压在底部的,是一只陈旧的算盘。

这个抽屉里没有,再翻另一个。碧瑶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又壮大胆子去翻橱柜里她认为可能藏画的地方,连画缸里的画轴也拆开再收拢,也没有。诺大的书房,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偏偏找不到那幅画的位置,赝品图倒是找到了好几幅。碧瑶的心灰了一半,她想,段老爷子有可能把画交给乌掌柜保管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他会轻易交给别人吗?

“碧瑶!”楼梯口传来尤嫂的叫唤。

碧瑶一激灵,加上心虚,弹射似地蹦到门口,急声回应道:“来啦!”

“去老爷子的房间里,把衣柜里那件新做的宝蓝色长袍取下来。”

碧瑶应声,转身跑到书房隔壁的卧室里。段老爷子的卧室几乎可以用古董来形容,古木衣柜古木床,连床上的蚊帐钩子都是前朝遗风。床头柜旁横着一口髹了红漆的描金樟木大箱。

碧瑶心念一动,最宝贝的东西向来都是放在自家的卧室里啊。

从衣柜里取下袍子,走下楼梯时,碧瑶听见尤嫂正和裁缝铺的伙计说着话。

“……老爷子嫌前襟太长,就麻烦栾师傅改改了,要改的尺寸都已经标好了。”

“哪里的话,栾师傅说了,要是改了还不满意,重做都没问题。”伙计接过长袍子,很利索地折叠好。

尤嫂笑笑,嘱咐下人把伙计送到门口。她转过身,见碧瑶站在楼梯口出神,随口问道:“老爷子卧室的房门关紧了没?”

“我随手带上了。”

“虽说入了秋,蚊蝇还是有的,老爷子又讲究。你再上楼看看,把窗户的纱都放下来。”

“我这就去。”

天色暗得很快,室外衰微的光线通过窗纱的过滤,亮度又减弱了几分。光线若有似无地在室内蔓延,依稀照出供台上一尊衣袂翻飞的白瓷观音。观音柔润的脸庞浸没在弱光里,平展的眉目间便有了清远的意味,仿佛是室内全部层次的光线运作的最终结果。

碧瑶对着观音拜了几拜。

既然决定了,就涉水一试吧。

碧瑶打开抽屉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异常冰冷,触觉比任何时候都敏锐,她像是妄为地闯入一个禁地,稍带羞辱的情绪,这份情绪很快被内心的一缕倔强强制压了下去。那画,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

看得出来,段老爷子喜好收藏古朝的小玩意儿。碧玉的印玺,香木制的小佛像,甚至还有两锭失了色泽的金元宝,任其一样都价值不菲。碧瑶没见过这么多的宝贝,她有些慌张。在抽屉的深处,一把铜钥匙不起眼地躺在那里。

碧瑶取出钥匙,其他的宝贝照原位放好,再轻轻地合上抽屉。

她把这钥匙套进樟木箱的锁孔里,咔哒一声,锁开了。碧瑶抬起沉重的箱盖,满目华彩,翠色冷光相射,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寻找。和古董店里的古物相比,段老爷子珍藏的古董更为精巧,更为华贵。每一样都像是凝了厚重的往事,被时光打磨出腻玉般沉实的光色。

这箱子里多为玉器琉璃制品,生硬凌翠,和柔和的纸画无关。碧瑶有些失望地阖上箱盖。她半跪着找东西,膝盖跪久了有点发疼,碧瑶扶着箱子想站起来,没发现段老爷子早已推门而进,就站在她身后。

碧瑶来不及惊慌,段鸿昇的龙头拐杖迎面劈扫过来,生生地甩落在她的腿上。

段家是有家法的,其厉害程度只有在段家呆久了的老佣人知晓几分。家法中,最严厉的就是如何惩处家贼。碧瑶偷盗段老爷子毕生收藏的珍品,而且被当场捉住,无论如何都要挨罚了,罚得是轻是重已不在猜测范围之内。“不会用老虎凳吧?”一位老佣悄悄地自问。他早年见过段鸿昇用老虎凳惩罚一个犯了同样错误的家奴,简称就是上私刑。

段家后院的储物室。

整个房间由于长久关闭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酸腐味,刺得人反胃。储物室里没有灯光,一点寒灯从窗外游弋过来,冲破浓厚的夜色,隔着玻璃投射进明亮的光圈。

碧瑶挨了打。整个施刑过程简洁而残酷,几名家丁把她按在长凳上,利索地扒褪了她的裙子,如果有这份屈辱难以忍受,那么接下来板子落在肉身上的痛楚很快就让她忽略了心理上的不适。

“你要找什么?”段鸿昇阴冷地问道。

“找画。”她如实回答。

碧瑶只能看到段老爷子的脚,八字撇开,长袍下,布鞋闪过几缕类似寿鞋般诡异的鬼蓝色,冥冥灭灭看得人心里起毛。碧瑶怨毒地想着,段鸿昇容不得下人如此放肆,任何人一旦触了他的禁忌,他就能比世间最刻薄的妇人还阴毒。

像是一个人被遥远的风琴声轻轻唤醒,却疑心还在梦里。火烧火燎似的疼,伤口反复燃烧着,火势时而低微时而高烈,久久不灭。碧瑶抬起眼皮,盯住即将开门进房的人。

无论来者是谁,她的眼神始终冷漠而怨愤。

门推开了,尤嫂搴着一盏风灯,款款摆摆而来,手腕上的碧玉镯子映了灯光,划过一丝细腻的光泽。那袭曳地的旧式绣花衣裙,在余风中窸窣有声。

尤嫂的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样的纸碧瑶在翻书房的抽屉时见过,脆黄的麻质,浓墨大字上加盖大红印。尤嫂把麻纸和几块银元放在她的面前,声音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老爷子发了话,要你明早出府。我替你在他面前说了几句,好歹等你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这里是断不能留你了。”

只是恍惚地,碧瑶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场景。很久以前,也是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妇人把年幼的她买来;多年后,又是她送她出府。

明明对这里只有怨恨,眼泪还是倏地掉落,碧瑶把头转向阴暗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