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晌午，微风乍起，细浪跳跃，搅起满江碎金。从江面上卷来的湿润的风涌灌进窗子，扑在人脸上有微湿的凉意。

碧瑶扎好包裹，起身关窗子。窗外的那行梧桐树已落尽叶子，向天际伸出光秃健硕的枝丫。视野豁然开朗，心却不由得一紧。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她在段府已呆了整整五年。

而那个她在梦里都追寻的身影，是不会再来了吧……

园子里，段小姐风铃般的笑声顺风荡漾过来，把晴空衬托得更加轻盈。碧瑶关紧了窗子。

姐弟俩正坐在园子的遮阳伞下休憩，也许是聊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段依玲笑得不可开支，段睿则不置可否地仰头望着天空，脸上是少有的轻松表情。

“……她真的是这么对你说的？”段依玲好玩地问着弟弟。不知什么时候起，学校的女生们听闻段家公子和林家小姐感情破裂分手后，时不时有胆大的女孩子跑来找段睿，其意图不谈自明。

“我忘了。”段睿似乎有点烦这个话题，敛去轻松的神情，认真起来，“姐，下次要是哪个女生通过你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那你也得自己亲自去跟她说，你让我怎么开口拒绝人家。”刚才还言笑晏晏的段依玲突然嗔怒起来，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口气颇为不满，“好歹人家是女孩子，你得跟她说明白，免得人家伤心。”

“知道了。”段睿懒洋洋地答了一句。

“你和静影……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段依玲按捺不住询问的心理，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段睿不语。几年的感情说断就断，那也似乎不大可能。他们偶尔会见面，都属巧合，他没有刻意约她的意愿。段睿微锁眉头，心里泛起忧虑的哀情。他是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那样纯美的感觉，他再也无法从她身上寻得。

“姐，你别问这个，我烦。”段睿躺在椅子里，望着枝头一只翠色小鸟发起了呆。

段依玲白他一眼，“我懒得管你们。”

碧瑶低下头，从他们身边无声息地走过，手里挎着个蓝布包袱。尤嫂站在堂口，目光平静地看着碧瑶。

段睿不明就里。他本不想问，张了张口，还是问了：“碧瑶，你去哪？”

段依玲轻哼一声，想说什么，转眸见尤嫂把视线转移到这里，用目光阻止她幸灾乐祸的言语。段依玲轻轻地回了句，“回家呗。”

“回家？”段睿觉得奇怪。碧瑶已默默出了大门。

寒冷已在秋色里形成，街上少了担卖瓜果的小贩，多了几缕酒楼里的食烟。烟气很应景地飘出，裹卷了食物的香味，吸引着街头巷角饥肠辘辘的流浪者。已有时髦女郎过早套上了皮毛翻滚的裘衣，掂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过。

碧瑶下意识往码头走去，她本就是从这里登上这片繁华的土地，理应是从这里离开。

段睿从背后叫住她：“碧瑶！”

碧瑶回头，几缕散落的发丝随风拂过尖瘦的下巴，乌黑的发辫也是随意蓬松地结着，眼波流转过淡淡忧愁，看得段睿好一阵怔忡。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碧瑶垂下眼眸，伸手拭去那层浮出眼眶的细薄水雾。段睿更觉蹊跷，这几年，她连过年都不曾回家，为何偏偏现在回去。他觉察到她的伤心，又问：“是不是家里人发生了什么变故？”

渡头的船解开缆绳，艄公开始催促船客。段睿伸手，想扶住她瘦弱的肩头，带了点顾虑，他没有这么做。他也因为这想法而伤感，只能劝慰，“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谢谢你。”碧瑶泪光迷闪，“我走了。”

艄公撑开竹竿，船驶向江水中央，人随着小船漂浮起来。远远地，碧瑶回首一望，两岸尖顶拱花的建筑依次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色高调，落在顶部的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段睿还站在岸边，不时朝她招手，身影越来越遥远。

“碧瑶——”他冲她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接你呀——”

艄公收回湿漉漉的撑杆，朝碧瑶掷了一眼。

水波响彻，扑碎在耳畔，有鸟声清越地浮起。小船拐了个弯，转入风静波平的小河湾，熟悉的风景往身后掷去，碧瑶恍恍惚惚地问起艄公：“这是哪里？”

“哪里？”艄公爽朗一笑，“还没出上海呢！”

无边的菱草，仿佛荒凉布下的背景，一两声河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河湾像是一道临界点，把繁华和荒凉准确无误地划分为两岸。野鸭飞出水草，划过河面，两两长相逐。婉娩年华如水逝去，她能去哪里呢，家是早就没了的……

“阿公！”碧瑶走出船舱，恳切地说道：“麻烦你靠岸。”

艄公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请求，二话不说，摇橹掉头。小船摇摇摆摆地贴上埠头，冲起的浪花颠簸着船头，碧瑶重新上了岸。

“那位少爷往南去了。”艄公好心地指着方向，他认为能够让这位姑娘改变主意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位小哥。碧瑶谢过他，没有要回船钱，便径自往马路对面走去。

碧瑶记得，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埠头，阿良把她带到这里。那时的她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畏首畏脚地接受这个城市给与她的无声招呼。现在，她的生活完全可以由自己决定。

这里属于英界，碧瑶并不熟悉，她只能顺着记忆里的路摸寻阿良曾经带她去过的那个弄堂，趁现在天色未晚。穿过莺声浪语的花弄，碧瑶找到了那条青石小路，依旧有三两妇女低头默然进出，只是这条路，比记忆里狭窄了许多。

“荐头店”还在，碧瑶轻舒了口气。

叩响门环，老板应声而出，他上下打量了下碧瑶，开口问道：“一个人？”

“一个人。”

老板说话做事利索，斜着一只眼，朝碧瑶摊开手掌，“先付荐头费，一块大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