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影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爬上光秃的树梢,习惯了浓阴遮密的窗口突然失去了屏障,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洒进房内,亮晃晃的令人视觉张偟。忧伤在睁眼时变得无比清晰,她躺在床上,无神望着宿在枝头的一只灰雀,雀儿扑扇翅膀,划过一痕灰色的踪迹,跃进不知深处的云端。
林静影突然觉得冷清,这房子空得令人窒息,无人会同她说几句贴心的话,她本以为早已习惯,心却不安定起来。悲伤成了麻木,她只剩下怨意。细细回想,心里最恨的,竟然是自己。
佣人秦嫂在楼梯口见林小姐下来,摆摆手示意下人备餐。秦嫂挪动脚步的同时,眼珠子斜睨了下,发现林静影不仅穿戴整齐,还挎了个包,一副出门的架势。她暗想,这千金小姐算是想通了,大抵是上学堂;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不禁问道:“小姐,你去哪里啊?”
林静影淡淡地回答:“去寺里烧香。”
林小姐淡漠的神色秦嫂早见怪不怪,她提醒道:“七夫人这会儿在老爷房间里,她说下午去寺里一趟,这辰光,外头的车还没备好呢。”
“我一个人去。”
林静影径直向门口走去。天气稍寒,她加了件白毛滚边的外套,迎着门外的光线,裙摆曳动如无色的水波,将她的整个身子都托得浮亮起来。
秦嫂一时愣在那里。
林家大堂的神位上摆了尊佛像,白玉雕的弥勒佛,浑身笼在靡靡升起的细烟里,余下一双俯视尘寰的眼睛,看香火腾烟,袅袅聚散如烟花。佛龛后就是一堵墙之隔的小茶室,林秋生因脸伤未好,在家里养着,每日陪他左右的就是日趋殷勤的七夫人。
林秋生脸上的浮肿消了大半,依稀能辨清眉目。他像是经过一场浩劫,对所谓的“家”多了几丝留恋,他享受这难得的闲适,同小妾多聊了几句心里话。
得知还有半幅画不知去向,七夫人竟静下心来,每天琢磨着如何帮丈夫找到那一半宝贝,这先是为了他,算到最终还是为了自己。瓷盏里的茶叶片片舒卷沉落,积在盏底,七夫人轻呡一口茶汤,露出含雪皓齿,笑道:“老爷莫心急,有半幅在您这儿,那另外半幅还不照样是您的?没有您这半幅,那一半儿任在谁手里都是废品。”
“说得轻巧,”林秋生不同意这话,“得不到另一半,那老爷我手里的这半幅画也是废品。”
“说不定,那画儿会自己找上门来。”七夫人停下摆弄茶盏的手指,眼里缕过光影,“那画儿,究竟有什么好?”
“早年宫里传的,说是画里藏了什么……”林秋生看了眼她,又慢条斯理起来,声音绵绵细细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看中的就是它市面上的价钱,等凑齐卖了它,发一笔横财,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老爷您又来了,好像这画真的是个秘密似的。”七夫人掩嘴一笑,“这大街小巷的,谁不在议论这事?连我们不出门的妇道人家都知晓一二。”
“你知道什么?”
“不是我知道,是我听别人说的。老爷您没瞧出来?段家的古董店关门了。”
“段鸿昇那老怪物脾气古怪,他爱关就关。”林秋生嘴里说着,心里却敲起了小鼓:莫非和段鸿昇有关系?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上次在祁太太家搓麻的时候,听祁太太说起了件事儿。”
“什么事?”
“段家赶了个丫头出门,祁太太还在荐头店里看到她了。听段家的佣人们说,那丫头斗胆偷翻段老爷子收藏的宝贝儿,什么东西都没拿,就是为了找回什么画儿……”
林秋生努力找寻记忆,他锁着眉头,问:“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柳碧瑶。”七夫人淡着眉眼,低声说了句:“长得可真像。”
这下轮到林秋生迷惘了,他走了半天的神,忽然掂起帕子擦汗,小手指微微上翘成兰花的模样。他紧张了。
七夫人在一旁添油加醋,“家里有宝,自然就关了招人耳目的古董店,免得走漏风声。”她说完,背对着林秋生起身,一段淡淡的阳光,翩然轻擦过娟娟身姿。七夫人微阖的双眸笑意如花,那抿成一条线的嘴角已是蕴含入骨的嘲讽。
秦嫂候在门外,见七夫人出来,赶忙说道:“夫人,小姐说是要去寺里烧香。”
七夫人环顾一眼四下,“人呢?”
“刚刚出去。”
七夫人的心突的跳了下,隐隐不安。她轻咬牙,说道:“这孩子,疯了。”
天寒人寂,街道空空荡荡。两条狭弄交叉的路口,一个带白绫帽的老妇提了一把纸钱,焚烧在树底,火光半明半暗地扫过她阴郁的衰老面颊,挫起纸灰纷纷扬扬,一碰即灭。
风扫过,纸灰沿路散开,一名行人唯恐避之不及,匆匆走过。
隐约的佛号声起伏鸣动,低沉灌入耳朵。高香释放的轻烟升降聚落,如扭动的透明细蛇,蜿蜒勾勒出风的形状。林静影双掌合十,跪在蒲团上,泪流满面。佛说,前缘今生衔尾相随,她和他之间,是否终究欠了什么。
三两僧尼托钵施礼而过,崭新的红彩袈裟窸窣晃过眼前,艳丽得近乎妖冶。庄严的佛殿里,林静影纤弱的身影宛如一朵含露绽放的白莲。烟雾浓浓,泥胎金漆的佛像渐渐模糊,仿佛失去了轮廓,只余下一轮倦怠的身影。
恍惚的瞬间,有风掠过眼睫,林静影忽的觉得心中一空,眼神落在不知名的所在。大殿内廊,一个青色的身影与她对视,他清瘦而精神,在这色彩斑斓的大殿里分外显眼。僧人眼中映着的那抹怪异的笑鹰睃狼顾般扣在她的身上,不禁让她浑身一凛。
佛号又低沉鸣响,林静影已无心拜佛,她慌乱地起身离去。
长长的风卷过寺院的檐角,犹如嘶鸣的尖利哨音,扑乱了她的长发。身边偶而有人擦过,林静影回首一望,青衣僧人紧随她的步伐,风绞着袍角乱舞。
“静影!”
林静影闻声看去,七夫人就站在街道对面,不知是紧张还是气愤,七夫人抓着帕子的手微微颤着。林静影心里一暖,加快脚步来到她身边。
“进车!”七夫人的脸上浮动着一层病态的苍白,她几乎是咬着牙命令养女回去,眼睛死死盯住不远处的僧人,充满怨愤。
两人彼此望着,情绪截然相反,僧人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转身而去,留她一个轻蔑的背影。七夫人像是被人无由地掴了一巴掌,胸口剧烈起伏,双手扭动,几近要把手里的帕子绞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