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所依,小人所腓(二)
作者:郑乔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60

天冷得很快,不知不觉在眉目流转间换了季。段老爷子的书房里,那盆肥硕的滴水观音青葱依旧,翠叶掩映红木,斑斓沉郁。一丝丝捎寒带凉的风从窗隙间漏进,已冷透衣襟袖袂。

人老仿佛是一瞬间的事,转眼霜鬓凄清,发肤惧憎。段鸿昇佝偻着腰,那根稀疏的花白辫子像一把纠结的霜丝搭在他的背上。由于双眼昏瞀,他又不得不挺直腰板,身体微微后仰,紧锁眉头努力辨认刚才写的小楷字。

“春还鬓已秋……”他念着,不由感慨一下,“三春桃李,一夜风霜啊!”

门外扣响,佣人抱着个汤婆子进来,落脚处,步履轻盈得没了份量。他把汤婆子放在段老爷子的书桌旁,便想悄声退下。

“巧语绵蛮,耳根洗尽功名话。”段鸿昇不抬眼皮,问道:“冬至了吗?”

“回老爷,还没呢。”

“把这东西给我拿到别的地方去,别放在这碍眼。”段鸿昇没好气地说道:“以后也不用再拿上来了。”

蓦然,一阵嘈杂声自窗外响起,隔了厚窗纱,那声响由迷浊变得清晰,甚至有几分尖细。段鸿昇素来喜静,本就烦杂的心境被噪音一搅和,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心火猛然而生,冲动地丢掉了手中的笔。

吸了墨的毛笔甩出一串墨点,上好的宣纸上就洇了朵朵细小的墨花。

“何人在外面?”

佣人看在眼里,知道老爷子的脾性,忙不迭回应道:“是林秋生老爷。尤嫂已托了人打发他走的,他说什么也不肯,非要见老爷您。”

这倒是一个从不在意料之中的访客。愕眙良久,段鸿昇问道:“他来干什么?”

“说是向老爷您要一样东西。”

木制的楼梯上敲响手杖的咚咚声,楼板吱吱呀呀鸣响,几乎整幢楼房都能听到段鸿昇暴怒的咆哮。

“愚蠢!愚蠢至极的狂徒!”

“他敢跨进段家一步,我打断他的四条腿!”

段鸿昇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抹额角,全是冰凉的汗水。

段依玲和段睿去了学堂,他们的父亲常年泡在戏班子里,常常接连几日不见踪影。诺大的段家,今时只有段老爷子一人撑着场面,正堂对着的门口,林秋生已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几名得瑟样的跟班。

林秋生穿了套光鲜体面的西装,头上盖一顶礼帽,勒在颈间的蝴蝶结也换了种鲜艳的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马戏团的老板。在他对面,是长袍马褂的段老爷子。两个人互相对视,就像是两张时空交错的照片剪辑到一块,跃然而出的抑郁喜感。

段老爷子临空举起拐杖,由于气急,手微微抖着,“你给我滚出去!”

尤嫂低声吩咐惴惴不安的下人,“去戏园子把少爷叫回来。”

林秋生的脸伤未完全愈合,眼角还青着一块,说话的时候眼皮不断跳动。他荡漾开个惯常的笑容,操起尖利的嗓子问候道:“老爷子别来无恙?”

段鸿昇气得汗喘咻咻,自他侍奉皇帝起,无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更何况是宫里的一个阉人。小人乱世得志,英雄已是末路。

“老爷子别动气,林某今日是来叙旧的,顺便商讨点事儿。”林秋生踩着细碎的步子,径直到了段鸿昇面前,“不请我进去?”

段鸿昇啐一声,“段家岂容一只阉狗狂吠!”

林秋生的眼皮扯动了几下,段鸿昇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这是他最敏感的话题,近些年被金钱所捧起的地位已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无礼,哪怕是当年高官耀目的大臣段鸿昇。羞辱的感觉涌上脑门,林秋生一时忘了此次来的目的,指着段鸿昇就开骂,像个刻薄的妇人。

“段鸿昇!你以为自己还在天子手下当差啊?今时不比当年,你醒醒吧!收起你那前朝遗老的酸样,趁早剪了那条碍眼的尾巴,好看准时辰爬进棺材安身立命去!”林秋生说得唾沫横飞,“段鸿昇,你老了!”

台阶上卷过一梳令人敏感的阴风,吹得段老爷子的袍角微微飘动。

林秋生逞口舌之快,多年被轻视的怨气泄了个痛快。可他终究不敢轻举妄动,当了几十年的奴才,视人脸色而生,毕竟少了那股子高傲自主的心气。

“你竟然如此放肆……”段老爷子气得直哆嗦,佣人见状欲上前搀扶,被老爷子一把甩开。

林秋生冷哼一声,眉梢眼角斜斜地看人,背起双手踱着,一边拖长了尖细的嗓音说道:“别把自己供得像尊圣人似的,别人的东西你也不照样偷偷地取了么?”说着,双手一搭,正经八百的样子,“我林秋生是真小人,您段鸿昇就一伪君子!”

段老爷子气得几乎顺不过气来,踉踉跄跄跌退几步,面色发青。佣人传来的话更是雪上加霜,“老爷,少爷说这场戏演完了就赶过来……”

这样的局面是林秋生所预料不及的,他今天来的目的是打听那半幅画是否真的在段府里,没想得罪什么人。不安在他心里隐隐攒动,林秋生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时,一个青衣妇人一路小跑进大门,见了林秋生就一副火烧眉毛的苦状,喊道:“老爷,不好了!”

来的是林家的佣人秦嫂,林秋生烦得很,斥问:“什么事急吼吼的,没看到老爷我正办正事么!”

秦嫂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她,她说老爷您再不回去,她就直接从码头跳下去!”

林秋生一听慌了,他一拍大腿叫道:“赶快叫人拦住她呀!”

这场口舌纠纷更像是一场闹剧,林秋生带着原班人马匆匆撤了,段家园子又恢复了空空荡荡的萧瑟景致。段老爷子的儿子哼着小曲儿回到家,一看没什么事儿,返身就往戏园子赶。

天色仍是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新燃起的一线炉香透过窗户,熏得整个室内仿佛沁了温香熟美的酒,连游入窗口的风都变得细弱无端。案头的观音衣袂翻飞,眉眼处溢出止不住的柔和安详,几缕烟丝绕过,雾縠徐缓生香。

段鸿昇靠在床头,双鬓一把白霜,风干了似的拖在耳边。

“……自嗟多难飘零困,不似当年胆气全;离肠似线长忧断,世态如汤不可探。”他缓缓念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扬手示意下人过来,“去把乌掌柜请来。”

“老爷,乌掌柜不在。”

“不在?”段鸿昇侧过头,眼神迷离,“去哪儿了?”

“前段日子,是您吩咐他走的,去哪儿了我不知道。”

“是么……”段鸿昇急促地咳嗽了下,声音哑了下去,“我怎么就让他走了呢,那画儿,不是托他管的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