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有段日子了，经他这么一提，那个蒙了雾气的夜晚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风梳过芦叶发出绵长的哨音，还有那个脏腻的疯女人……碧瑶心头一紧，问道：“他是谁？”

“林秋生。我想那半幅画在他手里。”溥伦略一迟疑，还是说了：“你的父母亲也是他害的。”

乌云聚满天空，翻滚着，几声轻雷沉闷地响过云端。天黑得像是墨泼洒上去一样，几点微弱的灯光挣脱出黑暗，光影半明半暗，仿佛要碎在四处撕扯的风里。临水筑就的监狱，湍急河声就在脚底下鸣响，江风裹卷过野渡口，呜咽一般。

溥伦带碧瑶来到牢狱口，他握紧她的手，问：“你真的要进去？”

“是的。”

监狱里头比外面还潮湿，那条狭长的通道蜿蜒到被黑暗吞噬的尽头，林秋生就关在那里。碧瑶慢慢走着，每一记脚步的回响，都像是叩在她心上，紧得她发疼。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母亲为了找回她姐姐而失去踪迹……她应该早点想到的！多年的风霜雨雪，泪早就干了，只剩下恨，留在心底是冰冷的触感。

心里对林静影尚留的那点温存，顷刻间就消失殆尽。与杀害父母的人朝夕相处，碧瑶是绝对做不到的。

煤油灯芯浸泡在一汪浊油里，发出一朵暗蓝的光焰。光线微弱而零散地浮在牢房上空，勾画出林秋生臃肿的身体轮廓，他收紧身子，蜷成浑浊的一团。碧瑶停下脚步，恨意变成了由衷的厌恶，她不想再跨前一步。

光影移动，林秋生发觉有人朝这边走来，他蓦地抓住铁栏，眯起双眼辨别来者。得知家里被翻查，“妻儿”四散，林秋生一下子就垮了。他说过，“有钱，就算是个陈年太监，照样可以三妻四妾。”要是没了钱财，他就是一个废人。现在，他林秋生连一个废人都不如。

“静影，是你吗？你来看我了？”

林秋生的神情洋溢着异样的光采，似乎在这阴暗的牢狱里看到了一线希望。尖细的声音即使疲惫也是刺耳的，他的目光暗弱，飘闪不定，已经显出迟钝。碧瑶微微一怔，这样叫她让她有点反胃，她站住，身影凝成一道窈窕的暗色。

“你过来呀，到爹这里来。”林秋生阴柔的喊叫让人起了一身寒栗，他已有些不正常，“爹告诉你个秘密，就告诉你，其他人我都不告诉。”

溥伦拉住碧瑶，“你别过去，他疯了。”

“别听其他男人的话，他们都是假的！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个个都是人精，拼命往高处爬，没那命的爬到一半摔下来死了，死得惨不忍睹！当年为了那幅画，老佛爷杀了多少人，啧啧……”林秋生顾自说着，他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迷乱的光，压低了声音，“不枉爹平日对你最好，你还记得来看我。那些钱我也打算全都留给你了，其他人一分都别想拿！”

林秋生见碧瑶隐在暗处无动于衷，急了，抬高嗓门，送出个兰花指，“你个死丫头！爹跟你说话呢，过来！”

碧瑶向前一步，隐出半边脸，“那幅画在哪里？”

“画？原来你跟她们一样，都是冲这画来的。”林秋生掩嘴嗤嗤一笑，“告诉你也无妨，我把它藏得好好的……就在卧室衣橱最里层的抽屉里，一尊金观音像压着呢！”

碧瑶看向溥伦，溥伦摇了摇头。她转过脸，对林秋生说：“不在那里。”

“不在那？”林秋生突然变得疯癫狂乱，他直着喉咙叫唤，嗓音尖利可怖，“定是那几个女人偷了！我就知道这几个贱人天天盘算我的家财，巴不得哪天我早日归西了，她们拿了钱找个小白脸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老子偏不死！磨到她们老死，跟我一同去了！”

几缕风从窗口冒失地闯入，那点发青的烛火仿佛被林秋生偏执的言语所动摇，迎风疯狂扭了几下，灭了。

风肆虐了整整一夜，临近天亮的时候弱了下去，江面波静如縠，和风满棹。连续几天的雨，江渠河道里的水似乎深了半尺，轻涨几缕潮痕。晨起的渔船催紧撸声，对岸生起新火厨烟，袅袅飘过沾满浓霜的瓦片。

碧瑶在天未亮时回了段家，她多么想每时每刻陪着溥伦，可又不能因私事不负责丢下手上的活。经过那段时间的漂泊，碧瑶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她在段家是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这是她的工作。段家现在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而且，尤嫂待她不错。

几天的阴雨后，要换洗的东西多了起来，碧瑶端着个大木盆子来到院里，她用力抬起一洗过的床单，无奈床单浸饱了水，碧瑶没多余的力气绞干净它，抬了几次放下了。女佣小素远远地站在廊角，脸上是看戏的表情。

“我帮你。”段睿凑巧经过身边，见状主动帮忙。两人各抬一角，绞了几下，水哗啦啦地挤泄出来，床单便轻盈了许多。碧瑶把它铺在竹竿上，阳光下，白色的床单浮出一层沾了水沫的亮色，托得她的脸色也浮亮起来。

对于段少爷，碧瑶更多的是沉默和避而不见，她对他有愧意，仅此而已。碧瑶轻声言谢，继续默不作声地晾晒衣物。段睿今朝似乎来了兴致，丝毫没有像平日一样，示以相同的沉默，他反而有了同碧瑶谈话的兴致。

“你猜我今天在街上见到谁了？”段睿玩味儿说道，他并没有因碧瑶的沉默而罢休，继续说道：“林静影，你的姐姐。”

碧瑶一颤，手里的衣服掉了，沾了一地的泥沙。段睿没有发觉碧瑶的异常，脸上逐渐呈现出一丝鄙夷，恨恨地，“她现在跟一个东洋人在一起。这让我……彻底轻视她了。”

碧瑶俯身捡起弄脏的衣服，扔进盆里，冷冷地说道：“她不是我姐，她和谁在一起跟我无关。”

段睿惊讶于她的变化，不解道：“你上次在医院里还不是说自己是她妹妹。”

“都过去了。”碧瑶丢下句话，端着木盆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