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夕霭迷空,江边笼起薄薄的水雾,渔灯穿梭其中,恍流过一团微弱的暖色。天黑时下起了雪霰,飞霰越飘越密,等碧瑶出门时,满空飘卷的雪花裁碎似地从高空轻盈抖落,地面上的积雪已有半指深。风灯石火在密密的飞雪中飘然忽闪,满城深雪,被雪花模糊了面容的街巷变得安宁而相似。碧瑶拍去裙摆上的雪,抬首望去,溥伦撑了把大伞,正往她这边走过来。
伞朝她头上团拢过来,隔断寒冷,略带责备的话紧随着他温热的气息贴上碧瑶的面颊,“不是说好了去接你吗?”
碧瑶被弄得痒痒的,噗嗤一笑,“我认得路。”
道旁的梧桐树染了白,风影轻飞,坠轻絮无声。冰雪湿漉,一踩就是一层薄冰,两人慢慢地走着。碧瑶不小心滑了一跤,溥伦很有力地抱起她,转身时伞面飞旋起雪花,碧瑶欢乐的笑声散落在漫天大雪里。
到家时,房内的壁炉早燃得旺旺的,火光拂拂上双腮,窗外已张开一幕静谧的夜色。溥伦开了灯,灯光充盈整个房间,靠窗桌子上几封新拆的信吸引了碧瑶的注意力。火红的家族蜡印,雕花信纸上圆体字和方块字交错排列,碧瑶已认出一些字的含义,不避嫌地拿起一封,随口问道:“是你妈妈的来信?”
“是的,”溥伦把外套搁下,眨了眨眼睛开玩笑道:“就像皇帝下圣旨似的,一道接一道,还让我父亲安排人接了我的职位,就怕我不肯回去。”
“她生病了,一定很想你。”碧瑶有些伤感,“你应该早点回去看她。”
“我还有些事情没忙完。一些需要审判的犯人,那幅画刚刚有些眉目……其实这些都不要紧,我最担心的是你。”溥伦双手揽住碧瑶的腰肢,恢复了郑重的神色,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跟我一起走。”
这是碧瑶做梦都想的事情,可一想到溥伦的母亲,那个神秘高贵的女子,她不由替她说话,“她一下子写了这么多封信,一定很着急,我还是在这等你回来吧。”
“外面局势不稳定,虽说租界相对安全,但我不放心。”溥伦若有所思。
“我会等你回来的。”碧瑶搂住他的脖子,说出她心里的想法,“要是我牵绊了你,你母亲会恨我的。”
“我曾经写信告诉她,她儿子是一个在上海有了爱情的青年,她怎么会恨你呢?应该是等不及要见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溥伦拂去碧瑶散在耳边的发丝,郑重说道:“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不许去段家。”
溥伦咬向她耳朵,“我不放心段家那小子。”
“他跟我没关系!”
“如果他也这么认为,我就放心了。”
“我在那做得挺好的,这是我的工作。”碧瑶说着,开了玩笑,“如果我在那里,你会不会早点回来?”
窗外的雪狂花乱絮般绞落,熄了灯,白亮的光线水一样蔓延进房里。情思乱如芳草,这个夜晚是美好的,卸去心里的负担,或许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短暂离别,碧瑶终于有了与心爱之人交融的美妙感觉,她将灵魂彻底交付给了他。
雪飘了一夜,于次日清晨停了,几条主要街道上撒了一车车的海盐,积雪很快就消融,阳光水光相射,寒气却一下子浓烈起来。裹了白狐紫貂的贵妇们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门,街道空空落落的,只有三两无家可归的人们蜷缩在小弄巷口,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踝。
码头纷攘拥挤,一声长长的轮笛鼓荡过碧瑶的心腔,她的眼里顷刻现了泪!碧瑶原以为可以安然面对分离,当溥伦返身走向游轮时,她清楚地意识到相隔于两人之间的将是一万公里的距离,多么遥远的距离,连黑夜里的幻梦都难以企及的地方!“带我走吧!”她深深地,无声地自心底呼唤,连着颤抖的呼吸中,后悔不能抑制地弥漫着,连全身的肌肤都张偟着否定她原先的决定!她又怎么能够对未来有着十足清醒的认识?“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他的话伴着江风在耳边回响,无法磨灭的深情恍若一梦,渐渐抚慰了这份不安的心绪。
未谙世路如棋,碧瑶并没有依照溥伦的意思离开段家,连溥伦替她安排的住处都推脱了,碧瑶认为她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等他回来重新安排一切。自段老爷子走后,段家每日风生水起,所有的事物都落到了尤嫂的肩上,碧瑶不想匆忙打声招呼就走,她对尤嫂还是怀有感恩之情的。碧瑶能读到那日溥伦脸上的不满,可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因为,她太害怕独处。
积雪在阳光和风的抚摸下失去了最后一丝痕迹,一片晴光似水,浪花高低不平,丝软日光涂染着碧瑶的脸庞,她努力绽放笑容,朝他挥手告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