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四)
作者:郑乔尹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706

段家。

阳光像隔了层薄透的绡纱照进,抚得室内的陈设都柔美温软起来。洋房二楼的厅房里坐着一家子人,每个人神色各异。段夫人坐了首位,段老爷这次没有去凑戏班子的热闹,端坐着努力做出一副家长的模样。

段夫人面色温霁,她看了眼儿女,先发话,“我和你们的父亲商议好了,下个月搬去香港。”

段依玲立即露出不满的神情,她驳道:“还有半年我和阿睿就要毕业了,到时候再走也不迟,反正不差这几个月。”她见独自发言无甚效果,用胳膊肘推了下段睿,想让弟弟站在自己这边。

段睿则是无谓的神色,他靠着椅子,说道:“现在国难当头,山河破碎,何来的个人前途?我无所谓去哪里。”

“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段夫人安慰女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到这里来。等风头过了,我们就回来,房子留着不卖。无论怎么说,这里还是我们的家。”

段老爷插话问道:“他们会打到租界里来吗?”

“炮弹又不长眼,落在河那边难保这里不受影响。”段夫人白丈夫一眼,“再说了,整天炮声隆隆,烟火四起,我这心脏也受不了!”

“香港的房子又小又挤,我才不愿意去,听说那里裁缝师傅的手艺不怎么样,旗袍式样也不够新颖。”段依玲还是舍不得这里,“就不能在等段日子吗,说不定哪天就签了停战协议了。”

“签停战协议还不如痛快开战打一场!”段睿愤愤的,“协议签得还不够吗!”

“他们是打不到这里来的。”段老爷把整个身子都靠在椅子里,哼起了小曲儿。

楼下,佣人们挤在楼道口,叽叽咕咕地猜测着主人搬迁后自己可能归属的前途,谁也不愿意回乡下老家,在这里再累,也是吃得住得比乡下好太多。

“……我听太太说了,她说要留几个丫头在身边。”

“如果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看还不如回家算了。要是过年都不能回来,我爹娘肯定要急死了!”

“我看还是随太太一起走比较好,出了这家,你再找就难了,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丫鬟老妈子,乡下的都巴不得往这里赶呢!”

碧瑶独自在厨房里忙着,她听说了搬迁的事,心里没起多大的波澜。她的心在这儿,人自然不会走。即使战火燎燎,她也会在这里等溥伦回来。

碧瑶抬望一眼高高的窗台,阳光无拘无束地歇在明窗一角,泛泛轻盈的姿态,她的心情跟着明亮起来。

一切都是那么祥和温暖,战争似乎离她很远。

下午的阳光愈发强烈,在长空交织成网,笼得整座城市秀色如春。霏微寒气轻撩行人的衣襟,愔愔清籁飘逸着盈入耳朵。街上很静,径暖风轻,落尽枯叶的梧桐树下,款款步过几个西洋女人的身影,厚裘下一方飘扬的裙裾,童车里的金发小孩,她们似乎在寻找着同故乡相似的生活。

碧瑶特地路过这里,来看一看溥伦的洋房,这仿佛能稍微减轻她的思念,那个窗口远远地扑入她的视线,曾有很多个夜晚,她站在里面眺望远方。

那时的伤感,今时回忆起来也是甜蜜的。

一阵窸窣开锁声,紧闭的门突然打开,碧瑶的心一下子提高,她惊奇地望向从里面出来的人,确认前她希望溥伦像一处突然出现的美景,带给她措不及防的惊喜。

一个白发皤然的西洋贵妇仪态万千地步出,她优雅转身,吩咐了几句,随从就把门带上了,一串金属相合时的清脆锁音。

碧瑶不免失望。这位贵妇人碧瑶好像在哪里见过,应该是溥伦父亲那边的亲属,洋人相仿的面容让她的记忆模糊,加之碧瑶对西洋人有种距离感,她下意识地隐到道旁的树下。

白发贵妇没有发现碧瑶,她以高昂的姿势进了辆洋车,扬长而去。

车开走了,碧瑶有点后悔,她应该询问一下有关溥伦的消息,但转念一想,她不懂洋文,妇人未必懂她的话,问不出所以然来。想得乱糟糟的,不知不觉又到了段家门前。

阳光消解冰冻,檐下积了滩水,风过水面微皱縠纹。一只冻雀盈枝乱弄清咮。碧瑶在转角处见到一名邮差打着车铃停下,敲了几下大门。出来接应的是小素,她从邮差手里接过几封信,扳着信封看了半天,见到碧瑶忽又把信藏到身后。

小素一向不喜欢自己,碧瑶很清楚,她也不喜欢她。亲眼看见小素收到信,碧瑶心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要知道,在这时候,一封家书就是平安的问候,有家人在远方想念着,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溥伦知道她识字不多,会写信给她吗?碧瑶想着,不动声色擦过小素的身边。

小素的脸上牵起一丝笑,阴阴的,她撞过碧瑶的胳膊往阁楼走去,背影非常得意。

当晚是一片静谧的夜色,一点风都没有,星子月亮都隐到翻滚的乌云里,四面江声,浪花激打的声音似乎是响在脚底下的轻雷。一声悠长的笛声依过夜色,天空黑沉沉地仿佛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暴烈战争。

碧瑶从睡梦里醒来,她已经习惯了在午夜醒来,感应似的思念裹卷全身的肌肤,任由自己慢慢沉溺在里面。张狂的思念和纤细的痛苦仿佛是无边夜色运作的最终结果,纵横之间的黑暗和寂寞侵蚀得她体无完肤。

碧瑶起了身,想让外面的冷风吹走体内的不安,当她走下楼梯时,看见段睿站在厅前,一笔挺拔身色挣脱出夜的黑暗,恍然中碧瑶彷如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某个夜晚。

也许是离别即将到来,碧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段睿向她走来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微笑着,像是迎接一位老友。

“我们要去香港了,”段睿淡淡地问:“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会过得好的。”一簇灯光停在碧瑶的眉梢,宛若霜雪漫了眉头。

段睿点点头,千言万语凝到舌尖,终究吞咽下去。他轻道:“这里冷,早点回去睡吧。”

终于,一点夜风吹散了他的视线,段睿返身回屋。

又是一个闲懒的清晨,弄堂里的留声机传出尖糯的女音;切菜声,淘米声,涮洗马桶的闷声混在一起,挤得不能再挤的窗台上架满竹竿,串飘起混色的衣物。坐在门口吃饭的人们抬头看一眼被竹竿分成一格格的天空,挂在上面的衣物滴下褪色的水,嘀嘀嗒嗒总也滴不完。

一架双翼飞机从竹竿的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再慢慢消失在远天。

看样子,总归要打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