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选了个好日子搬家,前一天晚上特地请了段家所有的佣人去饭店吃了顿离别饭,她留了几个贴身佣人,其余的则是给点钱让他们自谋生路。从上海到香港,走的是海路,所有大件的家什在一天前让人托送去香港了,走的这天只要带上贴身物件便可。
碧瑶独自站在房内,忙着把夫人小姐的旗袍一件件熨好,她知道段小姐讲究,自己的衣物舍不得让他人托送,全都随身带着,碧瑶特地准备了纱巾,平摊在熨好的衣料上,再卷好,这样衣服就不会有折痕。
房间里空落落的,实木家具还在,一些珍贵的摆设早已收拾好,纱帘也换了不透光的,碧瑶掸去窗台上抖落的虫线,阳光在她锁上窗台的时候收拢耀眼的光芒,厚厚的帘脚飘出几缕银线般的光。只要人一走,这座房子就空得仿佛能扼制人的呼吸。
时光飞梭,转眼她已在段家过了六年了。人世一局棋,聚散分离非人所能掌控,碧瑶有些伤感,她来不及多想,提着大箱子下了楼。
码头热闹得超出人的想象,人们纷纷猜测战事,有钱人惧怕战火燃到家门口,损了钱财,无一不急着逃往别处,码头为此添了几艘大洋轮,专做远航生意。有钱人家即使是离乡,也是衣着光鲜,维持平日里盛行的优越神色,步伐落得有条不紊。段依玲挽着母亲的手,有说有笑,她临走前还有些不满,这时换了副脸色,笑靥妍妍,充满远行的新奇,对她来说,这次的搬家就当是同家人的一次远途旅行。
高大的洋轮横列在码头,投入眼内带来巨大的压迫感,溅溅流水舔舐船身,发出破碎的沙沙声。一声嘹亮的汽笛声后,闸门在碧瑶面前关上了。
身后是下一班启程的游客,排着队伍候在闸门前。碧瑶低头穿过人群,逆着人流走动,孤独在纷扰中困住了她。苦涩的感觉在呼吸之时灌满了胸口,碧瑶恍然想着,要是那天她跟他走了,今天的她会在哪里呢?而溥伦,他现在又是在哪里……
人群中,一双朦胧了的眼眸望向她,视线缠绕着她的背,久久不愿离去。碧瑶回首,见林静影站在不远处,人流与她缓缓擦过,恍若无闻。想必是匆忙赶来,林静影只穿了件轻薄的外衫,挡不住浓郁的寒冷。沉思幽恨分付在她的眉端,泪痕蜿蜒如线,犹含着泪的双眸眼波流转,满目皆是脆弱。
江水声声到耳,拂岸水韵姗姗,情从此随天涯远。或许是出于相同的心境,碧瑶突然之间明白了林静影,搁在心底的幽怨恨意随着一水流烟漂逝远了,她甚至有了与之对话的。
她们本应是最亲的人,再生疏也是一脉相承的血缘亲情。出于理解,或是出于同情,碧瑶向她走去。
林静影微然转身,在碧瑶到她身边时轻声说道:“你别跟着我……”碧瑶以为她还在记恨于自己,林静影边走边说道:“我会来找你的,你先回去吧。”她说了个地址和见面的时间,怕被谁发现似的,低首匆匆向一辆刚停在不远处的洋车走去。
段家搬迁之前,尤嫂托关系给碧瑶找了户新东家,让她暂时住在人家家里。像所有进入一个新家的丫环一样,碧瑶直觉地感到紧涩和生疏,好在女主人性格怡然,不喜多问,让管家安排她一些不轻不重的活儿便了事。
天快黑的时候飘了场细雪,雪粒薄似梅蕊,钻入瓦隙翩然无迹。雪持续下了个把时辰,迫于湿气早化成了冰水,顺着瓦楞拉成细线飘落地面。碧瑶加了件厚棉袄抵御寒气,她向来不喜欢雨雪交加的天气,今天的心情却并未因此受到影响,林静影约她见面,隐然地,碧瑶发觉这座城市不再空落。
林静影说的见面地点是一家小面馆。天黑了,面馆前点起了一串锦灯笼,拨雪张灯,胧明光亮暖暖地拂过路人的衣襟。碧瑶到的时候林静影还没来,她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碗热茶。碧瑶等候片刻,心里惶惶然地竟有了丝担忧。
雪没有停止,越舞越大,倚风自成一番狂乱情态。灯影短短地贴在墙上,林静影的身影随着一阵冷风进了门。她穿了件黑色貂裘,裘衣裹住窈窕,仍能觉出散发淡淡幽香的身体的优美轮廓。
老板自然热情招待,林静影点了两碗面,脱去貂裘在碧瑶对面坐下。
近二十年了,两姐妹第一次如此亲近,在这个飘雪的夜晚。碧瑶不奢求两人能聊得有多深远,能够彼此面对面坐着,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足够了。家的感觉无声无息地包围了她,异常遥远,但是异常温暖。
林静影没动筷子,她看着碧瑶快乐的吃相,心里漾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酸涩的温暖。碧瑶吞下面,冲她展示一个天真的笑容。林静影的眼眶忽然湿了,她忘了要说的话,脱口而出的竟是,“够吗?不够再点。”
“够了。”碧瑶的语气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零零夜雪,食物的味道,朦胧温柔的灯光,像一张陈列在记忆里的年画,多年后摊在两人面前,非常安静,安静得连过去都融合在这一时刻里。林静影终于开口问道:“你一个人?”
“他回法兰西了,”碧瑶的眼里不带一丝杂念,“他母亲生病了,不过他很快就回来。”
“你现在住哪里?”
“西区的一户人家,尤嫂介绍的。”
“那户人家对你好吗?”
“挺好的。”
“你有没有……受委屈?”林静影艰难地问,她太害怕,害怕渡边的话是个真实的噩梦。林静影想得肌肤如削,从什么时候起,她可以忍受自己对碧瑶的冷漠,但她不能忍受别人侵害她。林静影无法忽略内心的疼痛。
碧瑶误会了她的意思,摇摇头,“没有,那家人对我还不错。”
“这段日子都好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