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化开了瓦上的霜雪，融化的水叩在青石面台阶上，一点一点把夜敲向深处。聚散分离在这段日子里演绎得淋漓尽致，欢喜和悲伤一重重压过心头，难以疏解的情绪哽塞住碧瑶的喉咙，眼里充盈了泪水。她不想在林静影面前哭泣，不想破坏这份难得的温馨，可委屈一丝丝地渗出，碧瑶无法在她面前强颜欢笑，她做不到。

林静影偏过头，掩饰着浮在眼底的泪光。她转过身翻着什么东西，翻了会儿取出个包裹，送到碧瑶手里。

“这些钱你拿好。离开这里，回柳家村去。”

碧瑶不理解，睁着一双泪眼，问：“为什么？”

“这里太危险了。”林静影没多说，她避开碧瑶的凝视，说道：“你还是回去吧。”

倔意一上来，碧瑶回得干脆，“不，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林静影一怔，碧瑶的话触到了她心底那根微妙的弦，她慢慢地缩回手，眼梢处掠过一丝茫然，像是自问：“离开了……还会回来吗？”

碧瑶很肯定地回答了她：“会的。”

林静影抬头看她，浓密的睫毛下眼波平静如水，她又恢复了冷清的神色，起身离座，“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屋外檐隙风来，雨脚微斜，雨雪叩落在霜瓦，生起一笼细微的烟雾。姐妹俩钻进了一辆候在外面的黄包车，林静影让车夫张好车篷，挡住迎面袭来的风雪。

围得严实的车篷还是挤进了几缕风，碧瑶第一次坐在林静影的身边，跟她挨得那么近。柔软的貂裘，若有若无的幽香，拌合了冷风冰凉地拂过颊齿。碧瑶看着林静影清冷的侧脸，心里竟模模糊糊地浮现母亲的身影，碧瑶不由心想，也许她更像母亲一些。

车夫踩过冰渣子，满地清脆的喀嚓声。黄包车放慢了速度，与周遭的景致缓缓擦过。风从底部窜进脚踝，碧瑶缩了缩脚，问起林静影：“姐，你住在哪里？”

林静影蓦然一惊，窜进的风一丝丝带走身上的温暖，她慌张地转过脸，闪过恐惧的神情，“你别问这么多！”

碧瑶不解林静影慌乱的态度，她哦了声沉默不语。林静影有点古怪，不过这不妨碍碧瑶今晚的美丽心情，她知道林静影在与自己寻找着一种良善的沟通，虽然长年的冷漠使彼此的沟通看上去有些刻意。碧瑶按捺不住沉默，想多说些话，蓦地，一个问题跳到她脑海里，碧瑶没经过考虑便脱口问道：“姐，你有没有见过仙子图？”

林静影的心猛地一抽，她失声喊出：“停车，请停下！”

车没停稳，林静影拉着碧瑶下了车。雨雪迅速沾上双眉，涩涩打过脸颊。林静影低声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消息？”

碧瑶呼了口气，呼出白气如霜，她有些无措，“我们一直在找这幅画……”

“你们？”

“溥伦和我。这画是他母亲的，早些年弄丢了，就……”

“他这么说的？”

碧瑶点点头。林静影的脸色缓了下去，她想了下，答道：“我没见过，我只听他们说起过。”顿了顿，又说：“你别到处乱说。”

碧瑶应允，“我不会的。”

“你回去吧，”林静影看了眼对面朦胧的灯光，雪珠轻犯眉梢，抹去了眉端的幽恨，“你不必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挺好的。”她望向碧瑶的双眸，等待一个答复，“你别来找我。”

灯光勾画出碧瑶瘦弱的身形，她微颤着眼睫，明显感受了彼此之间的隔阂。今晚短暂的温暖究竟带给了她们什么？碧瑶想得混乱，她凌乱地点了几下头，转过脸。

“别来找我。”林静影返身走向黄包车，步音窈眇。

夜深了，夜风吹散一点孤灯，灯光投射下的雪路愈发清冽。远处，滩声低昂起伏，几只渔船张灯留客。碧瑶站了会儿，恍惚间，似有情绪起伏不定，然而旋即敛去了，她拂去落在衣襟的雪珠，折身回去。

朝阳冉冉涂抹上墙梢，又是一天晨际。南方的薄雪挨不住阳光的抚慰，清晨即化，街道湿漉漉的，到处滴答着娇滴滴的水音。一股朔风自窄巷间穿过，犹带回闻的嘶鸣。

碧瑶拢了拢衣领。

天寒，街面升起的食烟聚拢攀升，消散如烟花。梧桐树光秃秃地展示濡了雪水的梢枝，树杪敷一层滑腻的水光，滴落水珠冷透人的衣袂。碧瑶心念一动，她绕过人流，往别处走去。

这里行人稀少，一个红头印度兵正拿着几张春宫图吓唬路过的小孩。碧瑶微蹙眉尖，低眼快速走过。几句阴阳怪气的叫唤在背后响起，紧随着一记尖亮的口哨。

“仙子渔夫图——！”

这记长长的吆喝让碧瑶的心猛然一抽，她寻声望去，街道清冷的一角，几卷画纸夹在木板上，在风里哗啦啦地响动。一位白发老者缩着身子，不时拉出一道吆喝：“仙子渔夫图——！前朝临摹古画，清宫之谜！买一张回家收藏，三角一幅，物美价廉！”

碧瑶走到摊前，抚平被风卷起的画纸，上面描绘的渔夫仙子粗糙失神，一看便知是粗制滥造。老者招呼道：“小姑娘，来一幅？”

碧瑶问道：“老先生，仙子渔夫图到底有什么秘密？”

“秘密？有何秘密？”老者呵呵一笑，“我知道的都不是秘密。我也只是跟风画了几张，卖几幅赚点过日子的小钱而已。这阵子不是最流行这个么？小姑娘，你买一幅吧！”

碧瑶谢过，心不安定地跳着，回首恍若隔世的感觉。

日光收拢，没入转角的阴影，一棵棵梧桐于眼前排开。碧瑶点数了下，数到记忆里的那棵梧桐树。她隐约忆起晚春细雨飘过这片梧桐时的朦胧痕迹，多年前，她在这里见到他，豆蔻青涩的年纪，却让她有了藕断丝连的甜蜜心情，那是多美的一天。

碧瑶绕过围墙，走到正门。凝眸望去，那座小天使雕像依旧站立在园林中央，水池早已干涸，几条水渍蜿蜒着爬到大理石基底，只有拂拂轻阴处尚余一点薄冰。若有似无的微风在园里流动，房子的主人好像很久没回来了。

“都走了吗？”碧瑶喃喃自语，指尖碰触积满灰尘的门隙，伤感水一般无声漫延自心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