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场的生活香艳而极致,每当夜幕降临,无论皓月当空,抑或细雨纷纷,镂金错彩的夜生活从未停歇,繁华喧嚣背后的那一点点颓丧,点缀在午夜退场的舞女们疲惫的腰肢上。那些顶顶有名的阔佬们,身上每寸肌肤都荡漾着风情的社交名媛们,他们就在名利之间不停地穿梭舞动。
几日下来,碧瑶见识了不少人与事。舞场向来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不少内心萎靡之徒穿戴一新,借邀舞之名占舞女们的便宜。舞池身躯林立,光影迷离,这本是肢体肌肤接触的绝佳借口,有人咬咬牙忍了,也有烈性子的舞女不甘受辱,大骂出口。管场子的老女人怕得罪权势,把过错一古脑儿归为舞女,三两下打发走。
“那么惜皮肉就别在这里混,回乡下老家列个贞洁牌坊得了!”
歌女拉开歌喉,慵懒而充满感情地沉迷在自己的情绪里。舞池里,双双结伴而舞,无数摆动的优美腰肢,若隐若现的小腿,在轻盈歌声的伴随下无风无浪地摇摆周旋。碧瑶很快熟悉了舞场的规矩,舞技日趋精湛。每每曲终人散,音乐荒凉了后,她心里隐然不安:如溥伦知道她在这里,会有什么想法……生活是具体而现实的,可碧瑶守得原则,她和那些散场后站在门口候客的舞妓们不一样。
这一晚,靡靡之音和着点点鼓声氤氲弥漫开,碧瑶候在边角。连续几日的舞动,腿酸麻不堪,她悄悄地屈身按抚小腿肚。这时,一双皮鞋踩踏着步入她的眼帘,鞋尖轻移,在她面前悄然站定。
邀舞者身量不高,飘动的灯光拂过他的脸,昏暗中,他的眼眸明亮如一对灼灼燃烧的火焰。
压下心里异样的感觉,碧瑶微笑着迎上去。
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像是习武之人,凭直觉的,碧瑶感到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这样的经历碧瑶有过几次,她微微错开眼神,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远处。
“你叫什么?”渡边开口问,炙热的呼吸拂过碧瑶的耳鬓。
噩梦般的,内心深处的恐惧一下子浮泛起,碧瑶依稀认得这声音。心毫无防备地坠入一片冰冷之中,她不禁轻轻颤抖了一下。音乐缓慢拖沓,身边的人交错而过,这样密集的人流却无法给与碧瑶安全感,她不停地安慰自己:这是错觉,只不过是声音相像罢了。
渡边握紧碧瑶冰凉的手,追问道:“你叫什么?”
碧瑶屏住呼吸,说了个假名。渡边一笑,露出森然牙齿,他猛地拥住碧瑶,两人贴得毫无缝隙,那只手从她的背部直线下滑过去。炽热的气息喷薄在她颈间,微微啃噬的一个吻。皮肤上屈辱的印记彻底击溃了碧瑶,恐惧在她脑海里闪过。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的声音穿透舒缓的乐声,冷得像一丝阴风,“还记得我吗?”
碧瑶惊恐万状,乱了舞步,她欲甩开他的手,渡边反而加大了劲,勒得她骨头都疼。人影袅袅娜娜,一对拥舞过来的伴侣不小心碰到了碧瑶,对方点头致歉,碧瑶瞅得空隙,脱身逃出。
夜雾霏霏,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风引着细小的纸屑飘起,旋落。无数流光碎影在碧瑶的脑中转瞬即逝,一霎风卷过,灌入呼吸冷得肺腑生寒。她隐忍着,双眼已现了泪。灯景漫声流美地在她身边淌过,寥寥钟声逆风传来,这本是一鞭浪漫多情的夜色,可是他不在。
他不在。碧瑶忍不住大叫一声,拄着道旁的树,低头啜泣。
一道影子被街灯拖到她面前,碧瑶惊恐地抬头,阿良甩着只空袖侧头看她。
阿良一直在舞场外候着,鬼影似地跟在碧瑶后面。他一斜嘴角,哼笑了声,“舞场不都是这样子,想赚钱就得受得住委屈,看来你还太嫩。”继而,压低了声音,问他最关心的:“今天赚了多少?”
灯光浅浅浮在阿良的脸上,他的嘴脸贪婪可怖,凌乱斑白的发丝和干涸的皱纹撕咬着他的面容,他老了,于是就更为丑陋。他紧跟着碧瑶,像一只闻得肉味的饿犬,有着惊人的意志。
碧瑶感到前所未有的累,她直起身,轻飘飘的口吻,“我……没钱……”
阿良不死心,他凑近碧瑶,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见到谁了?”
碧瑶无力地看他一眼,向前走去。阿良靠着树干,用手抹了下鼻端,说道:“我见到他了,那位和你一起回过柳家村的那位洋人公子哥儿。”
他的话犹如倾了一杯灼热的烈酒,泼洒在她的胸腔内,碧瑶猛然回首,目光死盯住阿良,“他在哪儿?”这剧烈的喜悦让她无所适从,滚过心头不知是痛还是醉。碧瑶呆呆地愣了几秒,忽想起溥伦应该在家的,她慌忙拢了拢纷乱发丝。
阿良拽住她的胳膊,阴笑了声,“他走了。”他得意地看着碧瑶欢亮的脸色骤然黯淡下去,那丝丝恐慌是他最想看到的,阿良昂着下巴,撒了谎,“我亲眼看见他离开的,他拎了个包就上了码头的洋轮,现在不知道漂到哪儿了。你现在无依无靠的……”
“你放开我!”碧瑶竭力嘶吼。悲伤那么明显,自心底汹涌成流,撞击得她无力反抗。溥伦来过,这日思夜想的祈愿经他人之口诉出,她已无从考虑真假。
“想走?没那么容易,先把你口袋里的钱掏出来!”
阿良扯住碧瑶的胳膊,力气大得让人无法挣脱。突然,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身体像抽了筋骨似的瘫软在地,在一记闷然的枪声之后。
渡边从阴影中踱出,他掏出一条小帕子擦拭冒烟的枪口,唇边一缕低笑。他身后影影绰绰几个人,同样阴沉的表情,从四面聚拢来。森森寒意浸透了碧瑶的肌肤,仿佛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隐出黑暗的守陵人,带着阴间的犬,在暮色里游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