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放明，码头汽笛不断鸣响，几片轻鸥掠过江面，融入晨曦遥远成数点黑影。溥伦下了客轮，一脸疲倦。他打听到段家搬迁的地址，马上动身去香港，不曾料到碧瑶并没有随段家同去。溥伦很快找到了尤嫂所说的地点，可是碧瑶不在。他抬望一眼熙熙攘攘的人流，满街都是穿梭不停的客商和拖带行李家当的流民。一段日子不见，街头的景象变得让人心慌，溥伦蹙紧了眉头，担忧之余，他不禁责怪起自己的疏忽。
宅子的大门前落了层薄薄的浅色花瓣，风旋过团成一小团。溥伦有些烦躁，他掏出一根烟，点燃。烟静静地燃了一大截，他掐灭那点火星，忽然转身。溥伦大步走到洋宅的拐角处，猛然揪出藏匿在墙根的一个人。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那人衣裳整洁朴素，并不像是流氓混混。他并不慌张，相反，双眼直视着溥伦，瞳孔灼灼发亮，声音低沉有力，“先生，有位小姐要见您。”
溥伦想到碧瑶，他不懂眼前这个人的动机，陡然泛起担忧。那人低沉地说着：“先生，那位小姐让您亲自过去，说是有要事。劳您记清路线了。”他整整衣襟，缩首往前走去。
那人行动极快，混入人流中很难捕捉到他的身影，这不禁让溥伦想起某些地下工作者，他们相貌平凡而能力极强，扔入人群里找不到踪迹，而他们却能发掘一切可能发掘的信息。
隔了十来米的距离，那人隐入一条小弄，溥伦跟着进了拥挤的弄堂。堆积叠累的狼犺之物横竖放在门口，米缸、藤筐都加了盖，上面放了几棵捡得干干净净的鸡毛菜；掐细的女音殷殷唱着，棉线般从楼道里绕出，夹着一片风横雨斜的搓麻声。
古旧的楼梯吱吱呀呀响着，极为阴暗狭窄，只有靠小窗折下来的光才能依稀辨清房门的位置。溥伦推开门，几平米的小房间内一张床就占了大部分的位置，床上蜷缩着一个纤弱的身影，脸朝里躺着。
溥伦拂去她脸上的发丝，柔软的目光转为惊奇，他一眼就认出了林静影，尽管她们有着惊人相似的面容。
林静影一脸病容。她满面绯红，双眸微微开了一线，见到溥伦，勉力挤出一个清淡笑容，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裹。
溥伦脱下外套，裹住她，抱着她下楼。引路的人早已没了踪迹，溥伦叫了辆车，直奔住所。
一剂暖热的汤药下去，林静影顿觉舒畅不少，她环顾房间的布置，恍然错觉是两个天地，伸手一摸身边，触到包裹支愣出的一卷棱角，她安了心。那幅画还在。
溥伦坐在床边，久久注视着林静影，见她醒来，凝固的表情现了活络。林静影不适应他凝结的眼神，错开视线，垂眼问道：“碧瑶在吗？”
听闻此话，心里的忧虑更甚，溥伦摇了摇头，眉紧拧着，“我也在找她。”
林静影吃了一惊，她说了个地址，不料溥伦马上否认了，“我去过那里，她走了。”
“碧瑶不会走的，她说等你回来。”林静影忆起那个飘雪的夜晚，眼里现了泪，“我还见过她，让她离开这里……她会不会回家了？”
溥伦想起以前和碧瑶去过的那个小村庄，他起身披好外衣，“我去那里找她。”
林静影害怕一个人呆在诺大的洋房里，叫住溥伦：“请带上我。”
溥伦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先养好病。这里有佣人，她们会照顾好你，我很快就回来。”
“带我一起走吧！”林静影恳求道：“我害怕呆在这里。”
“这里很安全，不会有其他人来。”溥伦看着她，嘴角噙了点淡薄的笑意。他以为林静影的坚持只不过出于女孩子惯有的娇弱，喜欢黏人，而他是不愿意带上这个包袱的，她毕竟不是碧瑶。转身回眸之际，溥伦意识到林静影的恐惧情绪，想必事出有因，他正色问道：“你到底害怕什么？还是，害怕谁？”
那双乌亮深邃的眼眸似乎洞察到她的心思。微弱的，来自内心深处的痛苦折磨着她，林静影说道：“我是逃出来的，我怕他抓我回去，若他找到了我……”
“他是谁？”
“他叫渡边，这里的东洋头子。”林静影突然转了神色，病态的柔弱荡然无存，反而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恨意。这样的神情像极了碧瑶，溥伦不禁莞尔一笑。他听得十分清楚，林静影低低地说了句，“杀了他！”
溥伦挑了下眉，与她对视，“为什么？”
夜里落了场小雨，瓦楞滴滴答答续着水线，白昼渐渐转长，清晨的古宅黑瓦浮起一捻透亮的冷光，园里老树刚抽了嫩叶，隔了几片叶子，传来几记乳鸦细软的啼声。案上的烛只余一汪烛泪，转白的天光透过窗纸，仿佛带了湿润的水气，乘风晃进这间安静的老房。
碧瑶倚在床头，出神地听着节奏渐缓的滴水声，心下一阵恍惚。来这里几天，日子安宁得像流过指缝间的细水，远方的战事消息传到这里，也迅速被日光流水洇埋软化了，宛若来自世界的另一端。
碧瑶想着溥伦或许回来了，正在到处找她，回去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她起身出门。门口几棵花草经过风梳雨沐，纤枝上缀几点伏蔫的花瓣，鸟儿媚妩的低鸣声声入耳。碧瑶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到镇上寄信回来的段睿。
阳光暖暖的，花香似有若无，微弱得近乎透明。碧瑶把着门，她的眼神柔软温暖，缠绕在他身上，掩着几分恳求。她若有事求他，便拿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无辜得像个孩子。这份柔软本应只属于恋人，在灯疲风倦的深夜，倾听风声在黑夜里缠绵，彼此的眼神也紧紧缠绕，感受那只属于彼此的温存爱抚……
酸楚掩入眼底，段睿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他擦过碧瑶的身边，似随意地说道：“我送你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