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野外悄悄落了痕迹，城际却仍是一片懵懂未醒的寒冬模样，熬过了隆冬的人们饿得筋骨分明，收紧身子躲在断垣残壁之下。火车随着惯性滑进站内，轰隆隆鼓震着耳膜，倚靠在墙根的难民闻声晃了下混浊的眼，随即又缓缓阖上。

通往城内有两条路可行，陆路和水路。这天，苏州河上排满了积粮叠炮的军船，连附近渔民们的小渔船都被禁止通行，只好暂歇在靡败的芦苇荡里。唯一的一条陆上官道经过炮火的轰炸，满地坑洼难以行车。没了硕da笨拙的洋车，一下子多了载人驮物的木板独轮车，一眼望去，面容沉滞衣着斑驳的流民们浩浩荡荡蜿蜒前行。

段睿和碧瑶到达城际时已是晚霞叆叇的黄昏，没走多远，沿途的难民忽然骚动起来，扛着家当就往前冲，独轮车颠颠簸簸地加了速，颠得车上的物件隔空一跳一跳，妇人怀中的婴孩发出尖细慌乱的干哭声。

“要封城啦！”

“到晚上就要封城了，大家快走呀！”

一人跑过碧瑶的右侧，撞得她胳膊生疼，段睿扶住她，关心问道：“你没事吧？”

碧瑶揉了揉胳膊，摇了摇头。

段睿抬眼看了看天色，皱紧眉头，“太晚了，怕是赶不上了，要不明天再来吧？”

碧瑶也担心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还是执意要进城。哪怕有一丁点希望，她也要抓住。

临近城门，涌过的人流疯了似的往前冲去，不少日夜跋涉的人们不想在这最后时刻耽误了行程，更害怕那扇城门关后从此难以开启，纷纷耗尽体力往前挤，有人被挤得站不稳脚，尖嚎起来，乞怜声哭泣声求救声彼此交织成潮，景象犹如灾难上演的狂欢剧。

段睿拉紧碧瑶的手，怕她被人群冲散。他是不愿意再往前走了，觉得太危险，他拉着碧瑶攀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试图说服她回去。

虽说白昼的时间延长了，可夜晚说来就来，晚霞丝丝缕缕地消散在路人黯败的衣肩，天边一片大火焚烧过的灰。另一侧清冽空际，徐缓漾出一勾春冰似的淡月。耳边风声蓬蓬，碧瑶无意往远处一望，整个人瞬时僵住。

纷扰人群里，溥伦的身影尤其显目。这仿佛是一个充盈烟水的幻梦，措不及防地落入她真实的视野，碧瑶一时无法判定这究竟是真是虚，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脱离了她，拏空而去。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溥伦一举一动迟缓地，无比清晰地涨满了她的眼帘。

他环拥着一个女子，头巾厚实地裹住了女子的大半面容，几缕发丝在风中轻扬。女子身裹着暗色大衣，颦行缓步时划过一道低调的华丽，看不清她的面容，娟娟细弱的姿质能猜测得出她正值妙龄，貌美如花。溥伦伸手掠过她的发鬓，遮住女子展露在外的一痕轻渺肌肤。

这动作落在碧瑶的眼里，捻熟得已是一对相识久远的恋人，甚或一对恩爱夫妻才有的举动。

人群依旧烦躁不堪，眼前晃动的无数人影好像抽离了声音，一张张毫无生气的面孔流向前去，仿若皮影无声。几十米远的距离，相隔成了永恒。耳边回荡的只有段睿不甚分明的一句话。

“才几个月的时间……”

天终究是暗了，那对身影已安然步入逐渐愈合的城门，城门口的哨兵驱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难民，哭声喊声响起一片。段睿扶住碧瑶，目光却落在了溥伦停在道旁的车子，他回头望去，依稀觉得那个身影很眼熟，仔细想想便否认了，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巧的事情。

碧瑶轻缓回首，脸隐入绵密的阴影中。

回到古镇时，夜已转深。燃起的烛火狂舞了一阵，芯子倒在融化的蜡油里，灭了。灯乍灭，忽见漫天漫地的月色水一样漫延进房内，勾勒出两人清冷的轮廓。碧瑶蜷缩在床头，抱膝不言不语。段睿守在旁边，思绪万千，他一向不懂如何安慰人，反复揣摩几句话，终是没把握说出口，怕适得其反。碧瑶抬首，眼神清亮亮的不掺一丝杂质，“我累了，你也去睡吧。”

她这副样子反而使段睿更加难受，他坐下，试想说点什么，唤道：“碧瑶。”

碧瑶移过目光盯着段睿，眉目之间突然有了某种出奇的神情，像是厌恶，厌恶自己身边的一切，她恶狠狠地说道：“你别烦我，最好离我远点，让我一个人安静点儿。”

要在平时，段睿二话不说起身就走，今晚不同，碧瑶反常的情绪让他心悸，段睿不知道若他离去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宁可碧瑶哭得肝肠寸断，发泄一下对那个负心人的怨恨，这样默不作声的极致哀伤会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段睿靠在床边，轻声说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陪着你。”

窗外，微风轻翻如水月光，白亮的光浮在窗棂上，入眼一层幽寒。碧瑶收紧身子，垂下来的发丝遮住半个面容，一丝丝尖锐的痛楚从她的心头捻针转刺般慢慢穿射过去，直钻入胸骨。碧瑶茫然地睁着眼，心里不停地自圆其说，又不住地自我推翻，她真是不懂了，不懂这世界运作的规律。蓦地，她抓住段睿的胳膊，问道：“你也看见了，对不？”

不等他回答，碧瑶下了床，她恍然踱到窗前，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目光穿过这透亮的夜色，落在不知名的远处。

一声极其细微的啜泣磕碎了安宁的夜，传入段睿的耳中。哭泣声慢慢放大，似乎要把满腔的委屈和辛酸释放出来，碧瑶哭得不能自抑。这段日子的颠沛流离，只因心中有了念想，再难也是甜蜜的，她用尽全力去捕获幸福，伸手抓住的却是幻影，掌心空无一物。那副郁丽的眉目成了她敞在风口的一个滴血的伤疤，难道地老天荒真的只不过是一段停留在纸上的芬芳？

隐秘的林子背后，夜枭凄厉的唳鸣声声相续，叫冷了月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