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影滞了呼吸，膨胀的心腔隐隐发疼，出于害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林静影怯怯地问：“什么宝贝……他们采取什么行动了？”

“听说丢失了些机密文件，后来抓了几个间谍，没审出什么成果。”溥伦露出一丝讥讽的意味，“其中包括原先段家古董店的掌柜，乌泽声。”

有什么哽住了喉咙，林静影觉得怕极，伤心恐惧一古脑儿淹没了她的心绪，晃映在她眼前的却是半夜江边的橹声，以及路灯下，乌掌柜缀满霜丝的双鬓。这位祥和的老者曾在危难关头帮过她。林静影颤声问：“他怎么了？”

“死了。”溥伦放下枪，正色说道：“没想到段鸿昇要用那半幅渔夫图来对付东洋人，险棋一招。”

生死不过几日之别，林静影感触尤深，她仿佛也因此看到了自己茫然的未来，渡边知道画是她偷的，如找到她，自己也定是活不成的。林静影浑身冰冷，她想转身离开，溥伦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渔夫图在渡边手里，如果另外半幅画也落在渡边手里，段鸿昇这招岂不得不偿失。”

林静影回首看他，眼里水波盈彻，“我养母听闻林秋生手里的仙子图，也曾打过主意。后来，她死了，死得惨不忍睹，在她出逃的那日。”

溥伦定定地看着她，林静影缓步前行，细言低语，轻得几乎无声，“也许这画真是受了诅咒，不管是拥有它的，还是想拥有它的，结果只有一种。那就是，赔上自己的性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几阵如油春雨后，浓绿涨满了墙头窗口。古镇上忽然流传开几条消息，人们在巷底檐角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个古老镇子的命运。

“……听说那里也沦陷了，烧杀抢掠的……”

“会打到这里来吗？”

“打过来了又如何，你看镇上有点钱的早就跑了，剩下我们这些穷户，没什么可抢的……”

天光一缕行云，落在波涛微澜的河面，细碎阳光跳跃在波澜顶端，轻盈，灿烂。河岸码头摆满了新摘的蔬果，鲜活河鱼在木盆里翻搅，人们彼此交错而过，打着和平日相同的招呼。

这一天和往日无甚区别，直到临近傍晚时，晚霞绀蓝赤红染了半边天空，一架双翼飞机自北飞来，俯冲着，低吼一声划过卷翘檐角。

小镇上的人们大多没见过这场面，看热闹似的三五成群聚在桥头看那飞机在上空慢慢旋了一圈。人们还在议论这架飞机的归属时，飞机忽然调头回飞，机身底部悠然坠下几颗黑乎乎的炸弹。

巨大的轰炸声即刻打破了黄昏的安宁，黑烟滚滚而出，冒空生窜的火焰蛮横地舔舐着屋邸，瓦片哗啦啦流倾下屋顶，哭喊声，惊叫声和狗吠鸡鸣糅合掺杂，一时举目皆异，充耳皆殊。

碧瑶正走在一条小巷里，双翼飞机从她头顶呼啸而过，狂风撩起发丝迷糊了她的眼，爆炸带动的巨大冲力使她差点站不稳脚跟，慌乱之下，碧瑶躲到了巷底一间破败的旧屋里。

老屋里蛛网遍结，罅隙间的一线天空渐渐染红，瓦片窸窣欲飞，不时传来几记磕碰声。碧瑶下意识抱紧膝盖，那片隐然无助的哭声贯穿耳朵，心抽搐似的疼。这几日恍惚的心绪忽然被惊醒了，她认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惶惶然的，碧瑶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不知是害怕还是茫然，双腿不听使唤无法直立，她挪了下身子，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又有几架飞机掠过去，炮弹如雨点降落，轰炸声蛮横而暴烈，瞬时震痛了耳膜。

“哐——！”有人敲起铜锣，跑过小巷，“大家去谷场——不要呆在家里——！”

眼前的风景慢慢扭曲模糊，碧瑶把头埋在臂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贴近耳朵，轰炸声渐渐远去，四周真空一般安宁。

一线极细微的呼喊穿入耳膜，是段睿在找她。

“碧瑶！你在哪？”

暖意自肺腑间散开，一时全身都是刺痛的酸麻，碧瑶挣扎着起来，扶墙走到巷口。段睿正四处找她，心急如焚，他见到碧瑶安然无恙，悬起的心顿时放下。段睿蹲下，让碧瑶伏在他背上，“我们去谷场，这里太危险。”

天色始终是黯淡的赤色，霞光丝丝缕缕沉沦到天尽头，燃起的火光映亮了各路逃生的面容，空气里漂浮过细碎的灰烬，像灰色蛾子死亡时掉落的翅膀，铺天盖地扼住呼吸。谷场上静悄悄的，偶而有女人的哭声，天暗下来，没人敢点上一盏风灯，怕飘忽的灯光再次招引灾祸。

半夜，下起了雨，密云抛落大颗雨点，阻止了火势的蔓延。飞机掠过长空，消失在天际。雨越下越大，避难的人们纷纷离去，祈愿自家的屋子有幸躲过了这场灾难。

段家老宅被烧了几间偏房，这场及时雨补救了整座宅子，失去住所的邻里四舍携家带口上门求个安身之处，一时堂前后院挤满了人。顽皮的孩子不知浩劫，同小伙伴们追着玩，大人们佯骂了几句，心里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碧瑶腾出原先住的地方，搬到一个小厢房里。雨水蓬蓬打着小窗口的芭蕉，窜入的风轻拂起衣襟，带有木头燃烧后的焦味。碧瑶点了枝蜡烛，烛影团团照着墙壁，烘凉成暖。雨水打叶的声音仿佛使夜更加深幽，她坐在窗口，望向不知名的远处。夜，前所未有的平静。

门嘎吱推响，段睿端了碗米饭进来，他把饭搁在小柜子上，示意碧瑶用餐。烛光忽明忽暗，段睿的半侧面容深深陷在幽暗光线里，碧瑶一瞥，还是发现了他颈处的血迹。心蓦然跳动，碧瑶伸手轻拭，血已凝结，她才稍稍放了心。

“你受伤了。”

“被掉落的瓦片划伤了，不过没事。”段睿故作轻松，“我不会让自己有事。要是我有什么意外，你该怎么办？”

这句直白的话让碧瑶微愣了一下，她避过他热情的目光，心里五味陈杂。段睿并没有因此放弃袒露心迹的机会，灾难往往使人更加迫切地捕捉真挚情感，因他不知道明天会如何。段睿缓步走来，将碧瑶搂入怀中。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下去，雨丝细腻，柔软，犹如夜的歌声。烛光薄薄如烟，笼住安谧宁和的两个身影。颈间传来轻微的战栗，融合那片温暖的体温，碧瑶听得清清楚楚。

“嫁给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