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朝阳刚傍上窗户，沿河人家纷纷出户捣衣洗菜，欢笑声不绝于耳。河水微漾轻浪，一双燕子拂水而过。晓日曈昽，轻触水波牵起一线烟雾，似沉似浮丝缕未断。碧瑶来到院里，微倾首，瞅见一窝小鸡仔滚过毛茸茸的嫩黄身子，满地吱喳。

春风一起，便有农人挑着竹筐挨家挨户来卖鸡仔，段睿出于新奇好玩的心理，想着碧瑶会喜欢，也买了一窝。他逗弄着粉茸茸的小鸡，捧了一只到碧瑶的掌心，“你看，它们多可爱。”

小鸡乖巧地蹲在手掌里，那团绒绒的温度比阳光还生动，碧瑶的唇畔生出一丝柔和的微笑，浅浅的，瞬即泯灭了。她返身回屋。

房门带动一阵细弱的清风，微微鼓动床头纱帐。段睿倚在门口，双臂交叉胸前，他想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话到舌尖又吞咽下去，一丝苦笑攀援到唇边。他低头，自嘲地想着：一直到现在，他都是在为她着想。段睿想说的是：“或许那个女人只是他的普通朋友。”在那样的情况下，“护花”是男子应尽的义务。而段睿并无十分的把握，如果溥伦真的风流成性，自己这句话岂不害了碧瑶。

初次坠入恋情时，心里是容不下一粒细砂的，哪怕一星灰尘，也会扑扬起骤风暴雨的效果。段睿立在碧瑶跟前，目光认真、柔缓地看到她眼睛深处，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碧瑶微微一怔，这句话听来是那么耳熟，她心伤愈甚，转身不想理会。这个动作无疑点燃了段睿压抑已久的火气，他转到她面前，眉头紧锁，说道：“碧瑶，你听我说……”

碧瑶猛地抬头，眼角眉梢都似哀怨，她晃过眼神，避开了他的视线，“你别管我的事，我烦。”

“你烦？”段睿冷笑一声，“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我千里迢迢回来找你，难道就是为了面对一张不知所措的冷面孔，忍受你无休止的怨意？你不能这么自私！”

“可我并没有要求你这么做！”碧瑶朝他吼道，带了哭腔。

段睿愣了会儿，而后，现出个奇异的笑，极低地，怪声怪气地说道：“这么说是我错了，我一厢情愿还不够，还自作贱！”

段睿忍住涌上心口的酸涩。他一直认为自己所爱的人应该是文静而柔美的，比如以前的林静影。可渐渐地，那份温柔在他心里失了真，他开始害怕那份稍带羞涩的沉默，害怕其中的掩饰和猜度。感情真是奇妙的东西，最后爱上的往往和原先所追求的大相径庭。

光线在室内恍惚游离，仿佛阳光游动在他们面前的眼睛，忽明忽缓地洞察静立着的两人内心的絮语。

租界。

连续几日的晴暖天气，园子里深深的草木更加茂盛，一片暖红温翠。窗台上的盆草也绽了几朵朦朦胧胧的粉花，宛若女子樱唇抿落的一痕胭脂。林静影关了门窗，又放下厚帘子，案前的小灯在昏暗中笼了个圆光圈，她坐下，摊开那幅古画。

画纸折了几道痕，翻开的时候究n有声。画里的渔夫和仙子神态各异，凝结着某个久远时代的痕迹。手碰触麻纸粗糙的表面，点点细小颗粒磨过敏感的指尖，林静影不禁暗自思忖，这画究竟有什么价值，那么多人为它疯狂，这已远远超出了普通意义上的古画收藏。

她从碧瑶的口中得知这画原本属于溥伦的母亲，她本应顺理成章地把画交到溥伦手里，可林静影留了个心眼，没这么做。世事难料，她孤独一人，拥有的似乎也只有这幅暗示财富的古画。若溥伦找到了碧瑶，她或许会将画儿交给他们，让他们远走高飞；如果碧瑶有什么不测……林静影垂眸，长长的睫毛些许惊颤，那么溥伦对自己来说就是陌生人。

她冒着死亡的危险得到了它，是不会轻易交给他人的。

楼梯轻叩几声足音，林静影折好画纸，放入青布包裹里。拉开厚密的窗帘，阳光涌入房间，她微眯了眼，出神地望着外面被强烈阳光所雕饰的小春景致。林静影一直呆在这所洋房里，一连几日不见溥伦也很正常，只是偶而会在窗口看见门口归来或出去的身影，那副匆忙的样子让她觉得宽慰，甚至有点儿羡慕碧瑶。

脚步声越行越近，林静影打开房门。溥伦解开颈间的衬衫扣，见了她便说：“我还是没找到她。”

林静影心一沉，“她应该在这里，她没什么地方可去。”

“如果她还在上海，为什么不来这里找我？”溥伦看了眼林静影，奇异的痛楚猝不及防地涌至心口，他不敢往坏处想，焦虑的情绪折磨得他无比烦乱，溥伦自责道：“我当初不该让她留在段家，我没想那么多，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也许碧瑶出了城……”

“不可能，”溥伦随即否定了，“现在到处是战火，哪里都没有租界安全。”

多日未好好休息，那双眼眸似乎更加深邃了，低首微蹙眉梢，眼窝处拢下一团细密的阴影，溥伦抬头舒展眉端，安慰似地朝林静影抿出一丝浅笑，“你放心，我会找到她的。”

书房里，风从敞开的窗吹进，吹得桌上的几卷画纸七零八落。桌上搁了几把枪，锃亮冰冷地陈列在那里，映入眼帘是沉甸甸的金属质感。溥伦拿起一把，打开枪膛，子弹哗啦啦掉在桌上，杀气腾腾的压迫感迎面扑来，林静影的心蓦然一紧，把住门框不声言语。

“至于渡边，我让他多活几天。在没有得到碧瑶的消息之前，我不想有任何举动。”溥伦重新装上子弹，咔哒一声阖上枪膛，眼里划过一缕凌厉杀气，冷得让人发悸，“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完完整整地送他入地！”

他扫了眼静默不语的林静影，说：“东洋人那边动静不小，听说，他们丢了几件宝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