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珩并没有留在景仁宫内陪着我,他似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带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后,只对我道:“陛下且先在此处歇息着,待得大司马那边有消息传来以后,末将等再护送陛下前去承安殿。”说罢,便径直出去了。
留得我一人独自坐在景仁宫里头,望着这些似曾相识的摆设,一时之间,竟有些怅然。
其实若是认真地盘算起时日来,徐元香离去,亦也不过才区区几月罢了。我虽说因着素滟的死,而曾经怨恨过徐元香,做不到对她全然地释怀,只是她原本也是个可怜人,同我一样,或者说,同这大孟宫中所有看上去地位超然的女子一般。
我们都是可怜人,可怜到身不由己。
我的可怜,是由我的身份所导致,而她们的可怜,却是因着我的缘故。
思及至此,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燕珩临走前,将殿内的几盏灯烛都全然点亮了,以至于眼下景仁宫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我站起身来,踱步到书案旁。
徐元香在畏罪自杀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极爱丹青,每每得到极难寻到的旧人墨宝,她便会迫不及待地去临摹,从而欢喜上好几日。
我虽说那些时日,并不曾来过景仁宫,参与过徐元香在深宫之中的寂寥生活,可是有关于她的消息,却是源源不断地,自旁人口中传进我的耳朵里来。
“皇后娘娘今日称赞马蹄糕可口。。。。”
“皇后娘娘母家今日送进宫里头一副王大家的墨宝,皇后娘娘瞧了甚是欢喜。。。。”
“皇后娘娘昨夜未曾睡好觉,今日起来略有些头疼。。。。”
诸如此类,除却最为亲近之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以外,旁的人都以为我与徐元香只是闹了别扭,都在为着帝后二人感情和睦,做着自己所认为的努力。
我没有制止这些行为,甚至于还在某种程度之上,更是默许了他们的行径。
我想,大概那些时日,是徐元香在这深宫之中,最为快活的时日罢。轻笑着摇了摇头,我随手翻开旁侧宫人整理好的,徐元香遗留下来的墨宝。
她写的一手兰花小楷,与她温婉的大家闺秀气质,十分地相衬。
看着那些字迹,我的眼前似是蓦地浮现一张娟秀的面庞来,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头戴金冠。
说实话,其实我有些记不得徐元香的长相了,就如同我日日想着皇兄,却是记不起来,他究竟是何模样。
可是我心中却总是能够将某些特质,加在这些我记不清相貌的人的身上。
徐元香么,我笑了笑,将那些翻开的宣纸,又给合上了。正准备转身走去床榻小憩之时,我突然看见那一大叠的宣纸下头,似是有一本牛皮札的书册,鬼使神差之下,我伸出手来,将那本牛皮书册给抽了出来。
封面是我熟悉的字迹,亦也是徐元香的字迹,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如梦令》
是李清照的一首词,我读过。我这般想着,情不自禁地又伸手翻开了这本《如梦令》,直至首页的几行字,争先恐后地跃入到我眼里头的时候,我方才发觉,这原来并不是一本书,而是徐元香的札记。
她还有写札记的习惯么?我不大记得,好似亦也不曾听人说过。
这本《如梦令》,好像还是徐元香得知自己被册封为皇后以后,开始写的。彼时她尚且还在闺阁之中,由着家中诸人忙碌着她的册封大典,而自己,则是日复一日地跟随着宫里头来的嬷嬷学习着规矩。
“三月初五,今日早时下起了雨,父亲命我前去书房,说我虽身为女儿,可如今却也能光宗耀祖了,要我日后,好生提拔幼弟。其实不用父亲言说,我亦也知晓,身为一国之母,我能够做的有什么”
“三月二十五,这几日越发地冷起来了,母亲担心我入宫不习惯,开始日日为我缝制小衣。只这些事情原本便不必由她亲自操劳,我劝说过几次,母亲却说,这一入宫,我便再不是徐家的人了。后宫水深莫测,她哪怕再担心着我,亦也不能如从前那般,时时刻刻都能见着我了”
我一连翻了好几页,皆是徐元香未入宫之前的事情,是在平平无奇,却也是道出了徐尚书对她入宫给予的高度重视,与徐夫人的不舍。
严父慈母,不外乎如此罢。
我这般想着,又往下翻了好几页,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整齐秀雅的兰花小楷。好似无论札记上的内容如何,徐元香都是极为认真,一笔一划地写下来。
很快,我便看到了她入宫之后的札记。
同前文并无多大的区别,入宫之后,徐夫人时常托人给她送来东西,皆是亲手所制的,反倒是徐尚书,却鲜少出现在徐元香的札记之中。
也许是他不懂如何表达对女儿的关爱,世间众人,鲜少会有同父皇那般,能待我毫不吝惜地疼爱着。
出宫那日我对她谎称不举,徐元香便在札记中如是写道:“世人常说,人生不如意十之**,我已入宫册封为皇后,本便得上天格外厚待,自是不能再贪得无厌,只终归遗憾,怕是一生无法为人之母。可陛下应当更为遗憾,怕是终生膝下无子”
她写的极为委婉,我看到却是一愣。
即便一早就知晓,这个谎言对于徐元香而言,定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可是如今见着,我难免有些心生悔意。
又往后翻了几页,我突然见着掖庭湖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于是我乍然响起,许久之前,素滟曾对我犹豫说道:“嫔妾前日曾在掖庭湖旁见到过皇后娘娘。”
那时候她隐隐约约提及,徐元香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一人前去的。只是可惜直到最后徐元香畏罪自尽,我也仍旧没有弄清楚,她那日夜半时分独身一人前去掖庭湖,究竟所谓何事。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这本先前被所有人选择性遗忘的小小札记之上,见着了她那一日前去掖庭湖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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