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乔菲再一次听到了父亲熟悉的声音，过了二百多年，他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这些声音跨越着无穷无尽的等待，让乔菲战栗。这些声音不仅有着最深刻的温情，同时也隐含着最阴暗的恐怖。

“我们家不允许你这样做。”

“我是为这个家着想。”

“话是我说的，如果你做不到的话，你就不要当我的女儿！”

一句又一句看起来没什么联系的话现在全部串了起来，不断拍打着乔菲的耳膜。虽然看似已经忘记了，但她从没忘记过。父亲对她来说是多么复杂的存在，她当然想找回他，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可是另一面……

那张呆板的脸突然猛地盯着她，像盯着一具死尸。

窸窸窣窣的雨声猛地让乔菲从梦中惊醒，但她马上回过神来，不是雨声让她惊醒的，而是刚才梦里的那张悄无声息突然出现的脸。她费力地从车座上爬起来，天还黑着，外面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到了吗？”

“天亮之后就到了。”坐在前面的白帝低声道，他似乎从来都不用睡觉一般，“你还可以再睡会儿。”

“我睡不着。”乔菲痛苦地闭上眼睛，头疼得厉害，“越接近这里，我就越睡不好。”

“你太紧张了。”白帝的声音有点满不在乎。

“那支军队有没有追上来？”乔菲连忙问道，前几日为了穿越那支军队的阵地，白帝没少花心思。

那支军队大约有好几千人，在离市区十几公里的位置布阵，几乎把整个j城团团围住，但因为他们的人数毕竟有限，阵地总还是有一些疏漏的地方，才让乔菲和白帝穿了过来。但穿过阵地的时候他们还是触发了那支军队的警报，乔菲一直担心他们追上来杀了他们。

“放心，如果他们敢踏进这个区域的话，也不用围城那么久却不开一枪了。”白帝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乔菲，乔菲注意到他的双眼里闪烁着异样的神色，说不好那是激动还是紧张，“你还没注意到，你自己的重要性吗？”

“什么？”乔菲没听懂。

白帝没有解释。

他还有很多事情瞒着自己，经过这一周多的旅行，乔菲越来越觉得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她也比刚开始的时候更加疑惑白帝到底为什么要帮助自己来到这里。白帝的口音，白帝的样貌，甚至他看乔菲的眼神……多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关注他呢？

一路上我只有他，甚至在整个现代的生活中，我也只有他了。除了那个把自己从冬眠舱里复苏过来的军情局中校，我在这个时代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竟然就只有这个萍水相逢的神秘人。如果他心存不轨，乔菲现在早就是一具被扒光了衣服的腐尸。他的温柔使他的形象在乔菲心里越发高大起来，但那背后的影子也越拖越长。

乔菲不是傻子，她知道没有人会为着一个陌生人冒出生命危险来冲破一支军队的封锁线。在白天的时候，他们离死亡就只剩一线之隔。如果是普通人，看到那支军队的时候就该停手了。

但乔菲并不想过多纠缠在这些事上，她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她这一年来都梦寐以求的地方……也是让那几千人的军队害怕不已，止步不前的地方。

“他们在害怕什么？”乔菲皱起眉头随口问道。

“j城当然有很多让他们恐惧的事物。”

“那我们就不需要害怕吗？”

“怕。”白帝微微一笑，“但只要有了你，我们就不需要害怕了。”

乔菲不懂她自己对于白帝来说到底有什么无可取代的价值，但她也知道白帝是不会告诉她的，“你和那些人很熟，对吧？”

“什么？”

“那些士兵。”

“如果我真的和他们很熟悉的话，我就不需要冲过封锁线了。”

“但你在冲过封锁线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人来追击你。如果说现在他们不来追击是因为害怕，那当时是为了什么？”

白帝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我们速度够快。”

“但那是支军队。”乔菲回想着路上的一切，“还有……我们路上遇到了很多穿着防弹衣的部队，他们的打扮几乎和我那个时代的正规特种兵一样，如果你没有特殊的身份或者能力，你是如何通过他们的重重封锁的？那是另一支军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白帝放弃了回答，充耳不闻地看着窗外。

“不要把我当傻子。”乔菲坐起来，伸手一掰白帝的肩膀，想让他直视自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将j城封锁起来？我虽然复苏的时间不长，但托古街直播的福，对地球现在的情况还算有点了解，没有几个城邦拥有这样大规模的军队。而且我不得不说，在伪装身份方面，你也太差劲了些。你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把我带到这里。”

“我知道我撒的那些谎言都很拙劣。”

“那……”

“但是我根本就不需要担心。”白帝突然回过头，一双白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对上乔菲，乔菲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慑住了，它似乎正在脱离自己的躯体，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全身都动不了，只有一个声音在大脑里不断回响，它有点像父亲的，但又是白帝的声音：

“过一会儿，不管你看到什么人，如果有人问起，你必须说我是你的朋友，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找你父亲的，知道了吗？”

“为什么——”

“我问你，知道了吗。”

“我知道。”乔菲感觉到自己的口舌在动，但很奇怪，那不是她在操控。她在做什么？乔菲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也不能理解自己脑海中的声音，那是白帝发出的声音吗？但是白帝分明没有张口……自己面前的那张脸像冰霜一样，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张脸……那张脸突然离自己很近，双眼是白色的，没有一丁点杂志，那是完全的白色，纯洁的白色。

就像雪。

雪花大得像瞳孔一样，乔菲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张脸，那两片巨大的雪花吞没了自己，将她带向无尽的深渊，不断地向下，向下，向下——

乔菲猛地惊醒了。

“你醒了。”白帝没有回头，他似乎没有睡觉，他一路上很少睡觉。

乔菲看着白帝，又看看窗外，刚才是怎么回事？她本来觉得自己听到了雨声，但是窗外没有雨，她原本以为天还黑着，但天却已经亮了。她头疼欲裂，觉得自己分明忘记了一些事，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忘记了什么。

“怎么了？”白帝回头发现她的不适，连忙问道。

“我做了一个噩梦，好像……好像梦里有你……”

“看来我还真是容易让人产生不安全感呢。”白帝苦笑一声，连连摇头，“还是说，你对我们两个没能发生些什么觉得遗憾呢？”

乔菲不想接白帝的这些轻佻的话，她还在回想那个梦……在那个梦的开头，她也在做梦，而在那个梦中梦里面，天是黑的，外面是下雨的……还有……还有什么，乔菲就实在记不清了。

对了，还有白帝的白眼睛。可是白帝的瞳孔分明是蓝色的。

就在乔菲仍在苦思冥想之际，车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之所以能被乔菲听到，是因为他们人很多，至少有好几十人，步伐颇为整齐，鞋子敲在地上的声音也很大，聚在一起很难不被听到。乔菲连忙向前看去，车前窗上的灰尘和污渍也不能遮蔽那队人的身影，而当他们走过来的时候，乔菲从后视镜中看到白帝的眼神也越来越凝重。

“他们来了。”

乔菲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随后那队人在车边停下，有一个领头的走到飞车边，开口对坐在司机位上的白帝道，这是乔菲第一次看到白帝在躲闪其他人的眼神。

“这里不欢迎你们。”

那人的声音很嘶哑，他的通用语说得也很奇怪，至少绝对不是邦联人。他穿着一袭黑衣，说不出是什么款式，看上去比较宽松，似乎不太便于工作，但是在腰上又有一条金属腰带，而腰带上挎着几个小包，乔菲猜不透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我知道。”白帝回答道，“但她必须来这里。”

车外的那个人看了一眼这辆车子，“你们是怎么穿越城外的军队的？”

“乘他们不注意。”白帝耸了耸肩，“他们人数太少了，距离你们的城市又太远。”

“这里不是我们的城市。”

“可是你们却占据了这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我记得你们的组织名称叫做‘守门人’？”白帝咧开嘴一笑，“就算这样，这里也不是你们的城市吗？”

“你什么都不懂，外邦人，我们只是守护它，而非占有它。”车外的那人冷笑一声，“你们也算厉害，大敌在一路上设下了无数关卡，我们有好多兄弟姐妹都无法回来，你们竟然冲过来了。但即便如此，你们在这里仍然不被欢迎。j城永远不会向外邦人开启，更何况j城现在被大敌围困，没有余力保护你们。”

“如果我说，她是你们的同胞呢？”白帝突然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乔菲。

同胞？什么意思？就在乔菲发愣的时候，那黑衣人突然走到后面的车窗外，乔菲身边的车窗也被降了下来，她听到那个人说：“你是……‘人马座计划’的遗孤？”

“人……人马座计划？”这个名字是如此陌生，在乔菲的唇齿间流转着，却淡漠无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父亲参加了‘野草’计划。”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个东方人，这个计划在不同的文化组里的代号是不同的……你有证明吗？”

乔菲愣了一下，然后赶紧从自己的外套内衬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聘书，递给了外面的人。那人低着头看了很久，最后点头道：“没错，这是地球事务总局当年的聘书。你的确是我们的同胞。”

乔菲还是不知道“同胞”是什么意思，正要发问，却听到那人看了眼前面的白帝，问道：“那他呢？”

沉默了数秒之后，乔菲道：“他是我的朋友，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帮我寻找我父亲。”

说完这句话之后，乔菲愣了一下，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好吧，我可以让你们进入。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小姐，如果你想在j城找到你父亲，这个愿望恐怕是要落空。”那人摇头道，“但我理解你，‘守门人’中有很多人都会理解你。‘人马座计划’，也就是你们所谓的‘野草计划’中的遗孤及其后代在我们组织里有一小半之多。他们中有很多人像你一样，都是来试图联络他们在外太空长途跋涉的家人的。”

“那这两百年来……”乔菲连忙问道，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来，“有人成功联系上了他们的家人吗？”

那人把聘书递了过来，“一个都没有。”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悲怆……还有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