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他们这些年蒙受邵老师很多帮助,虽然面上说互惠,但心中哪能不明白,他们这点利润,哪里比得上一宗大买卖?邵老师操了不少心,和供应商那边想必废了不少口舌,也是照顾了他们。
于是他们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听邵老师的话,借了个三轮车骑着过来,看到书店小招牌卸下来,感觉离别来的有些猝不及防。
邵老师看他们来了,招招手让他们进来,喝了杯热的普洱,暖和了一下身体。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这家店要关了。”邵老师坐在收银处,有点感慨,“开了十多年了,以前想着关门,总觉得会特别高兴,现在全没了这想法了。”
“为什么要关呢?”高杨恋恋不舍,这里他们待得时间虽然不算久,然而三年中学时光,有两年半的中午都在这里度过。这家店承载了很多意义:邵老师的援手,中午的阅读时光,偶尔靠着椅子打瞌睡……
中午在这里休憩,无论外边是骄阳似火也好,鹅毛大雪也好,门帘以内的环境仿佛总是不变的。东西从哪里拿出来,总会被放回原处,三年前和三年后,似乎除了日历被撕下,其余的都还是曾经的模样。
而现在这道避风港,也要消失了。
“这边要拆了,我做这个生意也有些厌倦了。”邵老师笑着说,“我今年已经快七十了,迈过七十的坎,剩余时间都是倒计时。前些年一直做梦,想着出去走走,狠不下心,放不下这里。正好碰到这个机会,索性就放下了。”
高杨仍在震惊,“这边也要拆?”
“对,老城过半都要拆,大家都要迁到新区,连同周边村落也举村乔迁,估计以后回来会觉得大变样,认不出来。所有的城市都在同化,长得差不多。”邵老师表情有些疲惫,声音里也带了份失落,不过这种低落情绪一瞬即逝,人老了便学会看开,处之泰然,失之坦然,“你们以后上高中,多半也在新区的鹤城高中,那是鹤城最好的学校。”
“老师。”高杨恋恋不舍。
“能去最好的环境,就不要随便将就。最好的种子,在肥沃的土壤里发芽,拼命向上争取阳光的意识,努力汲取大地营养,然后长成参天大树。”邵老师进行最后的叮嘱,“说不定以后在哪所大学校园里能看到你们,到时候哪怕擦肩而过也会高兴。”
“会的。”孙向晚在一旁插嘴道,“期待和您再次相遇。”
“我今天叫你们来,是想问你们要买书吗?”邵老师眼中又有了精明的光芒。
孙向晚高杨二人立刻尴尬起来,囊中羞涩,他们基本都是靠一目十行和反复回想达成记住的目的。买书这种事,偶尔可以做,但真的没有本钱把喜欢的书都买回来。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不做半点假。
两人相视一眼,读到对方心中的意思:要不要买本书……意思意思?
邵老师促狭的笑了,阔气道:“好了,不耍你们了,五毛钱一斤卖给你们,随便拿吧。”
孙向晚先是大喜,后是迟疑,脸色赧然:“这样不好吧。”
“装,你再装。”邵老师本来想拍他后脑勺,举起手后觉得不妥,人已经长大了,这样做不太好,便改做了拍肩膀,“去吧,就当送给你们的礼物。你们帮我带来了很多生意,也让我沾染了点年轻的气息,所以我很喜欢和年轻人呆一块,感受生活的乐趣。最后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孙向晚看着那些曾经翻阅过的书,目光带着迷恋,手放在书脊上,一本一本拂过去。
店里资料之类的东西剩的已经不多了,邵老师买一送一把东西全部送给了他们,屋子里生活的气息仿佛还在,但到处都变得空荡荡起来。
孙向晚将钱最后结算给邵老师,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红包,把那五块十块攒到一起的钱装了起来,放到他二人的手中。
两人推辞不过,最后收了下来。
“后会有期。”将二人送出门,她没有走下台阶,在门口笑着挥手。
“邵老师,您保重。”孙向晚礼貌道,他心花怒放,觉得这是新年收到的最好的礼物。那些曾经狠心舍弃的东西,如今能意外收获,心中有莫大的满足,也有忐忑。
来自熟悉陌生人的善意,总让人觉得难以承受,因为无以为报。
邵老师但笑不语,目送他们离开后,将门锁上,离开这里。
再开学的时候书店已经人去楼空。
初三下半年是忙碌的半年,几次模拟考,百日誓师大会,高中提前招生,孙向晚单枪匹马pk掉各路精英,稳坐第一宝座。高杨和他有一段距离,但好在在前四十,宏志班进去无疑。
之后便是中考,报志愿,成绩出来那天热的要命,温度几近四十摄氏度,所有人都热成了一条狗,恨不得把舌头伸在外边吐哈哈。
孙向晚和高杨抱怨今年天气太热,转身看到同学便开始装模作样,那人看到孙向晚脸色有些敬畏,孙向晚开始一头雾水,之后便明白了。
“你这家伙,状元啊!”那人过来给了孙向晚胸口一拳。
孙向晚没防备,差点被他这么一拳给搞摔地上,不过听到他的话后心中乐的如烟花胜放,砰砰砰作响,面上却一副惊讶的样子,还是那么温吞淡定从容:“什么,你没有看错吧?”
那人没有看透孙向晚虚伪的伪装,只激动道:“我骗你做什么,快来看!”他说着把孙向晚扯了过去,高杨快步跟上。
那人半路停了一下,看了高杨一眼,带着疑惑问:“你是高杨?”
高杨觉得莫名其妙,点点头:“对,是我。”
那人翻了个白眼转身过去,高杨只听见他小声嘀咕:“不是人……绝对不是人……”
他之后爆发出一声长啸:“老天,学霸都凑一块了,还给不给条活路啊!”说着便捶胸顿足,那样子差点把肋骨打断,五脏从嘴里喷出来。
“你……”高杨伸食指戳了戳他,“冷静点。”
他擦了一把汗,恢复正常。
成绩栏是用a4纸张贴出来的,有四中参加中考所有同学的成绩,高杨远观看不清,孙向晚拉着她挤了进去:“让一让,借过一下……”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们身上,目光各异,小声嘀咕讨论:
“他就是那个状元?”
“好厉害啊。”
“当然,他这三年一直都是年级第一,你不知道吗?”
“只听过名字没见过人啊……不,见过但没有印象啊,不过好帅啊……”
“他旁边那个是谁?他女朋友?”
“好像是,男朋友长得帅学习又好真是幸福啊。”
“她就是那个高杨,考第二那个。”
“……”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默了一下,感觉头上一片乌云飘过。这年头,原来学霸也早恋,学霸早恋的对象也是学霸。
高杨看到成绩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科一科对了过去,她和孙向晚的分数几乎没有差别,数学比对方低了一点,语文比他高了一点,最后总分竟然只差一分。
孙向晚后边跟了个1,她后边跟了个2。
“天啊,”她晃了晃孙向晚的手,难以置信,“我们竟然……”
这份荣誉,还有随着荣誉而来的奖金,砸的高杨头晕目眩,“快掐一下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孙向晚揪了揪她耳朵,高杨忍不住“哎哟哎哟”起来,“停停停,耳朵快被你揪掉了。”
周围看他们这么光明正大的秀恩爱,简直要化身狂暴状态,腹谤不止,泪流满面。教导主任在旁边都不管——一来已经毕业了,管不着;二来都是学霸,考的这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便索性当做没看见。
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想到今年的成绩,便忍不住喜笑颜开,眉眼都乐出了花来,心中之窃喜不时表现出来:“嘿嘿……嘿嘿……”
他们没有过多的在成绩栏前停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不愿意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参观,便又挤了出去。
考上鹤城高中的人都会收到学校的喜报,领导分批到各家报喜,将录取通知书送去,放鞭炮,昭告天下。有些像古代金榜题名,中了多少名之前,都会有人来报喜,图个喜庆。
四中这次的成绩,可谓是历年以来最好的一次,上线人数全市最多,前三有两个都出自本校,校长脸上也乐开了花。成绩好了,新生报考的就多,报考的多了,择校费就多了,各个领导腰包也就满了,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报喜那天,孙向晚和高杨都在家中矜持的坐着,等学校电话。
两人没有上大马路牙子,天气热的人头都冒烟了,简直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人来的不算早,领导们从早忙到晚,觉得重头戏一定要压轴,不然显不出庄重的意思,但又不能太晚,所以下午四点多到的时候,孙向晚和高杨正当昏昏欲睡,电话铃声一响,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正儿八经的回电话,然后才出的门。
这院子有些年头了,在往不远处走走,就算是出了市区。
城乡结合部,人们的第一印象都是如此。
蔷薇花的藤蔓早已爬了出来,姹紫嫣红的花没有盛放,被太阳晒得有些蔫蔫的。
但一眼看过去,还是会被这座院子吸引,古朴的造型和年轻的藤蔓相映成趣,在矛盾中和谐着。
院子是用大石头砌的,墙很厚,冬暖夏凉。只是房梁是木头造的,到了后期,总是会往下面掉土,有时候还会有蚂蚁,大半夜的爬起来扫蚂蚁,无奈中别有意趣。
大腹便便的领导下车之后走过来,旁边的教导主任介绍了一下他们的情况,领导对可以争光的好学生另眼相看,但久久没有看到家长出现,蹙眉问:“你们的……家长呢?”
“出国了。”孙向晚答道。
“哦,这家就你们两个?”领导看他俩姓不一样,以为是重组家庭,顺口问了一句。
“嗯。”孙向晚笑笑。
教导主任这时候附耳领导边说了句话,虽然听不到说什么,但两人折中情况看多了,心中门清,大概是说他俩多么不容易。这种说辞听多了也就麻木了,反倒可以苦中作乐,想着大约可以算是打游戏,赤手空拳打最难的关卡,倘若通过,就会有更强烈的成就感。
人生如游戏,游戏如人生。只不过只有一次通关的机会,错过了就不再。
孙向晚谦和的笑,不卑不亢。
高杨站在他身边,仿佛永远都是一个陪衬。尽管本身的光足够耀眼,然而身边有更夺人眼球的孙向晚,分给她的视线便少了很多,这让她如释重负。心想能者多劳,这交流的机会就给孙向晚吧。
辛苦他了。
“这学生不错,他日必成大器。”领导郑重的和孙向晚握手,显然当他是一家之长。证书和录取通知书交到他们手上,领导示意了一下,孙向晚将一众人请进了院子。
院子本身一直保持干净,这两天又重新打扫了一遍。虽然东西芜杂,但杂而不乱,看起来富有生活气息。领导这才将那厚厚的信封交由他们手上:“家中没有大人,这些钱可以及时存到银行——早知道拿□□了,太不安全了。”
高杨见钱眼热,然而拿到手上又觉得灼手,忍不住局促起来,欲言又止:“校长……”
“怎么?”校长神情带着疑问,以为她有什么问题。
“谢谢您。”高杨还是觉得不安,学校真的给了这么多钱,多少让她觉得有点像是在做梦。至少接下来一两年,他们暂时不需要为生计发愁。即便要考虑的问题很多,但总归所有事情都在变好。
生活还是那么有盼头。
校长摆手,“这是学校的意思,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他说罢自己笑了一下,“应该的,你们为学校争光,学校也总得作出点表示来。”
他的视线放到了孙向晚的腿上,眼神有些惋惜,孙向晚只当做没看到。
然而还是躲不过这个问题。
“你的腿……去医院检查过了没?”校长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了。他想着如果是家庭条件不好,可以赞助一下。
“看过了,陈年旧疾,治不好。”孙向晚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校长没有多说话,像拍同龄人的肩膀那样拍了拍他,“加油。”
孙向晚回的不算亲近,也不算疏离,态度表现的刚好:“我会的。”
离开之前点了鞭炮,噼里啪啦一顿响,四邻八舍在家的都过来围观,知道他们考上了市重点,纷纷贺喜,笑的人中有羡慕有真诚恭贺,也有孩子上初中发愁高中的,说要沾沾喜气。
高杨笑着一一回了过去。
迎来领导到送走领导不过十几分钟,像是过了半个世纪那么久,高杨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感觉。
“初中就这么结束了。”孙向晚忽然说了一句。
高杨微怔。
两人坐在树下,小板凳让他们坐着显得有些委屈,佝偻着背,一副憋屈的模样。昨日今朝,恍若隔世。从前还在树下做作业,以后就要暂别小院了——他们要去另一个区上高中,现在的问题很多,暑假要一一解决。
比起从前的应接不暇,如今他们处理任何事情,都要有条理的多。人都是磨练出来的,当“不得不做的事情”成为生活的主流后,迎面出击比被动承受损失要小得多,至少不会被打的措手不及。
夏蝉嘶鸣,夏日午后的树荫下不算清凉,两张躺椅并排,他们躺在上面,像午后伏在台阶上的猫,晒着太阳,惫懒的享受落日的余晖。
高杨发觉孙向晚的手指慢慢爬向她的手,抿嘴一笑,假作没有看到。
哒哒哒,嗒嗒嗒。
好像心跳的节奏,慢慢加快,连夏蝉的嘶鸣都像是伴奏,成了背景音乐,旋律莫名的汇集在一处,如此融洽。
两人的手最后牵在一处,孙向晚勾着她的手指晃了晃。
“高杨。”他念着她的名字。
高杨侧身看他,眼角上扬,笑意绵绵。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孙向晚的脸已经有了棱角,仿佛被打磨出的璞玉,显出不凡。他身上气息清冽,带着一种阳光下青草的美好。高杨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自己沉醉在一场美梦中。
她从孙向晚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仿佛看到他心中的自己,又像是从那个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心中的孙向晚。落日余晖渐凉,反倒使得气息微热,高杨的热体质渐渐将孙向晚手指尖的冰凉驱逐,气息渐渐迷乱起来。
高杨闭上眼睛,享受孙向晚和她的亲吻,如此生涩,以至于牙齿不小心碰到一块,也不愿分离。
亿万光年外星辰的光穿过浩瀚宇宙齐聚这个蓝色星球,像是赴一场宏大的盛宴。
从层层树叶中隐约窥见无垠的一角,时光却愿只停留在这小院一隅。
“高杨,睁眼。”孙向晚轻声道。
她睁开眼睛,两人额头相抵,睫毛仿佛都延伸着缠绵。
万亿星辰落眼眸,一粒沙中看天堂。
那是燃烧着的,生生不息的爱。
浓烈到愿意付出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