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此刻是建安一年,大汉的都城已经不是洛阳,而是许都了。
“荀令君,你说这天下,还是朕的吗?它还姓刘吗?”坐在高椅上的少年身材消瘦,不知是否是因为被十二旒冕冠压着,还是情绪低沉,后背驼着,陷在了皇座中。
犹豫良久,秉着玉版的当世号称王佐之才的荀彧荀文若,面部稍缓,压着声道:“禀陛下,待曹司空荡清天下......”
“待曹司空荡清天下,便要覆我大汉!”少年如同是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般,突然怒喝一声,身体如拉到满月的弓一般,突然从位子上弹了起来。
此言一出,宫殿中为数不多的宦官随从,如同鹌鹑一般,伏地捂耳,惶恐不安。
“陛下慎言。”叹了口气,荀彧摇了摇头,便是转身便走。
“便是荀令君也救不得朕吗?”少年声音忽然又软了下来,充满了哀求与绝望。
“臣不知,臣尽力。”荀彧并未回头,声音萧瑟,缓缓走出殿门。
此刻已经是亥时,只有这夜深人静时,才能容得下这末世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去怒吼发泄了。
荀彧看着站在台下如同鹌鹑一样的另一位布衣少年,少倾,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容臭,即香囊,上面的图案是一朵盛开的荷叶。
荀彧深吸一口,又决然扔在了地上,道了一句:“这天下已乱,汉室将覆,叔父我已经当不得这荷花君子了,以后不免也要入世染尘,之儿,你拿了这容臭,进宫去吧,叔父对不起你的父亲,也对不起你。”
“叔父,我为什么要进宫?”荀之抬起头,眼睛充满不解,“谁不知这天下要变了,叔父为何还要跟着那位,曹司空对叔父极尽尊重,卧榻而眠,天下皆知,您为何?”
“因为我是汉臣。”
“可我不是,父亲死于宦官之手,母亲死于饥荒,为何要我去侍奉?”
“因为你姓荀。”荀彧变得冷漠,似乎是判官一样去决定了荀之的命运。
荀之捡了容臭,进宫了。
建安一年,冬。
许都宫殿重新立了起来,繁华程度比之洛阳长安不遑多让。
荀之将燃着的炭火端到了书房里,坐在上首的天子刘协此刻正蒙头喝酒。
“太傅大人呢?”荀之十五岁了,比之刘协还要大上几岁,搓了搓手,问刘协。荀之不带一丝的尊敬谦卑。
“气走了呗。”刘协抬头,对荀之的行为已经习惯,看到荀之依旧在整理炭火,苦笑道,“你说这天下,还姓刘吗?”
荀之抬头,看着刘协,摇了摇头:“不是了。”
刘协大笑。
荀之早就习惯了这位的神经质,依旧是安心整理自己的柴火。
荀彧送他入宫的时候这是吩咐自己照顾好这位,自己现在只是在执行荀彧的命令,仅此而已,对待刘协,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同情。
“今日曹司空送了一批番邦进贡的葡萄来,说是西域奇珍特产,还听说用此物酿酒,比之咱们大汉朝的用粮食酿造的要香甜可口呢?”身边一个小宦官,觉得二人气氛不对,立马准备去移开刘协的注意力,不让这位爷接着发疯了。
果然,这位昏昏沉沉的、刚才似乎要气吞天下的皇帝,立马就起了兴趣,转身就跟着小官宦出去了。
荀之看着刚开始变暖的书房,一时无话。
作为一个孤儿,不过是荀氏远亲,父母双亡,荀之早就没有对这个大汉天下没什么感情了。
所以无论是什么黄巾起义,大乱将起,董卓进京,以及当今曹司空手握刘协欲重振天下,都不能让荀之生起什么兴趣来。
而且,在荀之的心里,一直压着一个秘密,那就是,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说,他不该属于这个时间段,他的时代,应该是千年后的华夏。
被白血病夺去生命的他,转世到这个时代,他出生开始,就开始如同瘟神一样带来厄运,母亲父亲俱惨死,若非荀彧收留,早就被那些乡亲们扔了狼嘴。
活在二十世纪的他,不信鬼神,但是,他的确带来了厄运。
现在他只想活着,他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他想,只要自己这样安安静静的生活,凭借自己对待着未来的了解,能够让自己寿终正寝。
至于荡平天下,兴复汉室......
“关我屁事。”荀之继续埋头整理炭火。
“大人,这老太傅含怒而去,肯定是要让曹司空知道的,您说这可怎么办呢?”一位伺候着刘协的小宦官,凑到了荀之后头。
荀之对这些阴阳人倒是没有恶感,虽然父亲死于宦官之手,但是他依旧知道,宦官在乱世中也就是一只蚂蚱,蹦跶不了。
整了整衣服,荀之苦笑一声:“还能怎样,老太傅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刻钟前,”小宦官立马跟声。
“杨太傅和司空不属于一派,别担心,我来应付。”荀之松了一口气,别人不知道,杨彪这个人他却是很了解的,十足的一个偏向汉室的老臣。
于是,出了门,只是让小宦官别告诉刘协,自顾顺着宫墙大门去了。
一路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卫,防守的紧密。
但是荀之却是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宫里那位烂醉的爷能够调动的。禁卫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着荀之走过,甚至眼珠都不带动一下的。
荀之是没有资格出宫的,作为刘协身边的人,他是要被严格监管的。
所幸是杨彪一来没走太久,二来这位老太傅的确是等着刘协派人来请他回去,谁让他是汉室老臣呢,还能真的跟十五岁的天子发怒吗?
“太傅,陛下刚......”
“老夫也只是怒其不争罢了,荀大人不必多说。”杨彪仅六尺身材,加上驼背,就如同一个平常老叟,从轿子上拉下帘子,跟着荀之说了一声,便是又把帘子合上了。
“恭送太傅。”荀之拜了一拜,看着宫门口那几个守门的将领眼神如同刀子一样盯着自己,便是准备要识趣的转身离去了。
而下一刻,却是突然转头,目光一紧,盯着一个抬轿的奴仆。
那......
赫然是刚才跟着刘协去品酒的小宦官!
第二章误汉者
荀之心头巨震,身体有些惊怖的战栗,忽然发疯一般的提了腰中佩挂的三尺青锋,在众人惊愕中朝着扶轿的小宦官劈去。
这一剑,势大力沉,更是陡然间发难,那换上扶轿人衣服的小宦官顿时被腰斩。
血溅五步,直撒轿帘。
空气突然静止,禁卫不为所动,而那些太傅随行之人,都是惊怖不敢言。
俄而,青布轿帘里只听得一声惊呼,荀之便是顺着不知道是不是被血荡开的帘子看到杨彪那张扭曲到极致的脸。
“误汉者,荀氏荀之!”杨彪眼中似乎要冒了火一般,咬牙切齿,仿佛要生啖其肉,但又知此地危险,不敢高语,只能恨恨然骂道。
荀之不加理会,甚至不想开口应答,只是松开了手,任由杀人剑随意滚落地上,大喝一声,“起轿,送老太傅回府!”
看着轿子出了宫门,方才将一块不知道什么的血肉块从身上拨走,扶了扶高冠,回头,准备回大殿。
“大人,这?”仅仅隔着一堵墙,一排甲士郑手握武器,俯身听令,其最先一人,朝着眼前正站立的文士请示,语气有些急躁。
“稍缓。”文士望着荀之离去,嘴角上扬,似乎是来了兴趣,“这个荀之,有点意思。”
“可否要告知司空,杀杨彪那贼。”将领欲言又止。
“叭!”
一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那人脸上,那文士脸上闪过一抹阴冷,“是杨太傅!”
......
偌大的未央宫,刘协依旧如刚才那般烂醉,捧着一只杯子,皱着眉,“这般如血的美酒,怎能装载这酒樽子里,来人呢,给朕弄个玉杯来。”
“陛下的野心,怕是一盏玉杯是装不下的吧?”忽然,宫门顿开,伴着一道长长的影子,荀之迈了进来。
刘协刚要嬉笑一番,看着荀之一身是血,突然身体僵了一下,酒杯中的葡萄酒都洒了几滴出来。
“你想死,就别拉着我!”荀之将剑鞘从身上解下来,奋力扔到了皇座上。那剑鞘落地有声,丁玲桄榔,在大殿中显得十分清脆。
“荀之,你不过是一介臣子,尔敢!”旁边一宦官怒喝。
“他刘协不也之是一匹夫吗?”荀之不在意,随意的瘫倒在地上,刚才的一切,远没有看着那么轻松,就在刚才他感觉到自己被一条蛇盯上了,到现在才轻松下来。
那痛斥荀之的宦官似也要为主荣辱而跟荀之拼死了,刚捏了个兰花指,要从台子上跑下来,后头却被刘协从屁股上一踹,从上面台阶上一路滚了下来,刘协有些神情恹恹的说:“荀之,你便如此看不起朕吗?”
“我只笑你久坐宫中,便是夜郎自大,看不起天下人,你真以为你和杨彪那种小把戏可以瞒过这宫中那双眼睛?”荀之躺在大殿上,四肢任其舒展,嘴上不留情,任意奚落刘协。
刘协突然神色一凝,还未来得及紧张,就见一个小宦官爬了进来,趴在刘协耳朵上讲了几句。
刘协仿佛是被抽了脊柱一般,一个踉跄,滚下楼梯,只落到和荀之一个地方,四仰八叉的躺在那里。
“万一成功了......”许久,刘协出声。
“没有也许。”荀之打断,“你躲不过那双眼睛的”。
刘协转过脑袋,看着荀之那张脸,只觉得那张脸让他很讨厌,因为此刻,荀之那张脸满是嘲讽和戏谑。
“你可知,我能杀你。”刘协二次出声。
未央宫的灯火都凝了片刻。
“你不敢。”荀之不在意刘协的威胁,脑中回想刚才宫门那一幕,只感觉又浮上眼前,那毒蛇又如同攀上后背,身体只觉得燥热难受,精神逐渐消散,沉沉的睡了过去。
荀之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虽然不清晰,但是他能一下就感觉出来,那是他的叔父大人,当今尚书,荀彧。
“荀之,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
“把你送进宫,把你扔在了肉案上。”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还是那句话,你我都是荀姓,你我都是汉臣。”
“所以便要为了一个独夫舍身求死吗?”
“是。”
荀彧回头,那张脸满是皱纹,须发皆白,若百岁老人。
荀之一惊,却是突然从梦中惊醒。
身上本来似乎压着什么,突然被掀翻,还没等荀之反应,就听得耳边传来一阵哀嚎:“天杀的荀之,又欺负我!”
荀之听得声音,本来淡然的脸突然一抽,仿佛没听到一般,又把眼睛闭上,假装昏迷。
有位圣贤说过,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但是,荀之认为这位贤人肯定不曾结婚,不然,就知道女人的恐怖了。
荀之趴在地上,身上骑着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女,正一手拽着一只耳朵,恶狠狠的拧着:“叫你欺负皇兄,叫你欺负皇兄!”
少女名刘清,正牌的公主殿下,刘协一母同胞的妹妹。
“我好歹是六百石汉朝官吏,公主殿下,你能不能下来?”荀之算是怕了这个女孩儿了,不过半年,自己已经被欺负了上百次了。
若不是抱着好男不和女斗的想法,内心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他早把这个不知道礼仪的公主摁住揍了。
奈何刘清就是油盐不进,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依旧是充满着怨气,手拧的更起劲了。
荀之只觉得耳朵痛得要死,一时没来由的火气,突然翻身一个背摔,将刘清公主摔在地上,一把捏住了脖子。
手如同是鹰爪一般,狠狠的勒紧。
荀之得了失心疯一般的样子,顿时吓坏了刘清,只能乱踹乱踩。
刘清看着荀之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无情冷酷,充满了杀机,加上脖子上传来的剧痛和渐渐急促的呼吸,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等到荀之心头反应过来的时候,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公主殿下已经面色通红,丢了半条命了。
荀之当下赶紧松手。
看着少女那痛苦之色,当下俯下身,毫不犹豫把嘴巴搭了上去。
“刘清,看哥哥给你带什么好玩的过来了!”
刘协笑闹着从屋外走了进来。
一时,四目相对。
荀之跪在地方,整个人有些懵。
而面前则是正哭个没完的公主殿下刘清,梨花带雨,哭个不停,卧趴在刘协的怀里,显得委屈之极。
“荀之,你何苦,如今这个乱世,便是你让荀令君来提皇亲,凭借你和朕的感情,朕又不是不能答应。”刘协一只手搭在刘清小公主的脑袋上,慢慢的抚摸,另一只捏着刘清的耳垂,脸上微微有些怒气,不过看着这丫头没有大碍,加上荀之是唯一好友,所以情绪还算稳定。
“臣......”荀之刚要辩解。
“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臣了?”刘协顺手把一个枕头扔了过来,荀之也不敢规避,仍由砸在身上。
奈何形式比人强,荀之便是有千万心酸也是道不出来,便是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
“皇兄,你怎么不教训荀之这个大坏蛋,天天欺负我!”看着二人不言语,刘清又开始哭了起来,眼睛里面满是流动的水波。
刘协脑袋都有些作痛,这二人是天生冤家,才半年,打架次数便是不下几十遍,自己朝堂之上没有朝政能处理,这皇宫里头却尽是这二人的琐事。
趁着刘清依旧发着牢骚,朝着后面的小宦官努了努嘴巴。
小宦官立马会意,不知道哪个地方掏出来一个小玩意儿,奇特的很,在刘清小公主面前一晃荡,已经十三岁的公主殿下便是瞬间被吸引了目光。
不哭不闹,竟是直接从自家皇兄怀里爬了起来,咕噜着朝着小宦官奔了过去,小宦官也是不慌不忙的小跑着,出了这一处偏殿,算是给自家皇爷儿解了尴尬。
刘协把自己被小公主泪水淋湿的衣袖甩了甩,最后发现也没什么用,便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下来,看着荀之依旧跪在地上,叹了口气:“别装什么委屈了,朕也不是瞎子,你对清儿那妮子下什么狠手?”
“臣......无意”,荀之继续低着头,自己也不是怎么就失心疯。
“别臣不臣了,瞧给你委屈的。”刘协甩甩手,表示无奈,“清儿是朕唯一的亲人,以后你也得忍让着。”
“嗯。”荀之倒也不做作,直接化跪为做,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随后抬起头,“杨彪太尉明日还来吗?”
“昨日你杀了人,朕准备让杨彪太尉躲躲风头,以免被那个人忌惮。”刘协又开始端起那进贡来的葡萄酒端详起来。
“如果你想让杨太傅好好活着,就一切照旧。”荀之随口说道,他对酒不感兴趣,有些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