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刘协似乎有了主意,随口应了一声。
二人无话。
这种沉默在半年间发生了无数回,二人都不会感觉到尴尬。
此刻,司空府。
荀彧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正站在下首第一位,盯着袖子上的丝线有些出神。
其后是当日宫墙内那文士,此时正手里秉着玉版,由于指劲偏大,那玉版上面沁出了许多汗珠。
二人等待着正主的出现。
果然,帘子一掀,一个只六尺多的中年人从后面的厅房走了进来,蓄了一点胡子,显得有些苍老。
那中年人手里还握着一柄匕首,上面沾着血迹。
荀彧眼皮一跳,朝着旁边站着的文士皱了皱眉。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那文士笑着摊了摊手。
那进来的中年人将匕首扔在了卓案上,看到二人小动作,不由得失笑:“令君,文和,莫以为我曹操又造杀孽了?不过是夫人身体不适,我特意杀只鸡叫人做汤而已。”
荀彧回头俯首,脸上没什么表情。
唤做文和的那文士正是贾诩,当下也只是赔笑,立马道:“明公错了,我和荀令君只是想那袁本初罢了。”
“袁本初?”曹操失笑,当下就是在上首坐了下来,“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种人不足虑。”
“便是这人,也已经占据青幽并冀,成为河北之王了。”荀彧接话。
曹操又把那把匕首拿了起来,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来一个手绢,也不怕脏了,兀自开始擦拭,“袁绍此人不足虑,杀其如杀鸡。”
贾诩看着曹操如此志得意满,当下也是闭了嘴,至于宫墙之中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当着荀彧的面去和曹操说。
至于荀彧,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封书信,捧给了曹操。
曹操接过,不由得大笑:“令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谨了。”
“袁术在寿春称帝了。”荀彧只是说正事,面对曹操的调笑,也无动于衷。
曹操当下便是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突然站起来,上去握住了荀彧的手,忽然又回头握住了贾诩的手,整张脸上五官都有些憋不住笑的扭曲了。
“袁术称帝没那么好笑吧......”贾诩犯嘀咕。
“我只笑这天下都说我曹阿瞒是汉贼,又说人人得而诛之。”曹操还是大小着,“却不想我这汉贼正力图平叛天下,尊天下为汉;而那嘴上说着要复汉的各路诸侯,各个称孤道寡。”
荀彧心头一动,不由说道:“那司空是要去平袁绍了吗?”
“这个时代已经乱了,如同一个大风口,猪站在上面都能飞起来,袁术不过是顺应时代而已,翻不起浪花。”曹操却是摆了摆手。
荀彧当下心了然,刚才的确是自己因为站在汉室的立场,对于称帝这种事情本能的反应剧烈,却不想袁术其人实力岂止一般,哪里是朝夕能下的,何况曹操现在手握天子,当真是拥有大义,不知道被多少人惦记。
贾诩贾文和倒是不急,听着曹操话语,便是明白:“曹操要先平哪一路诸侯?”
“明年,兵发张绣。”曹操似乎是下了判决书一般,看着满天大雪,摘了自己的大氅,回头给荀彧盖上,“文和是西凉人,不怕这天气,荀令君你是颍川人,受不得这天气,要多照顾自己啊”。
荀彧任凭曹操给自己系上,不做应答。
曹操复又回了后庭,进之前,对着二人随意摆了摆手。
荀彧贾诩各自退下,各有各的心思,不过二人的方向就是一般无二,都是朝着皇宫去了。
到宫墙门附近,看着继续朝着宫内走去的荀彧,贾诩提醒了一句:“荀令君,莫犯了忌讳。”
荀彧自顾不应,径直朝着未央宫去了。
荀之刚从未央宫出来,准备些好吃食拿去哄一下刘清,虽然心里千般不愿,但是刘协都要求了,自己不得不照办。
刚出门,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半年来自己无数次梦见的人,叔父荀彧。
看到其人正从台阶下往上走,荀之便是直接跪了下来:“侄儿见过叔父。”
荀之本来是低头看着台阶的,听得声音,抬头,看到是荀之,那双有些变得污浊了的眼睛都闪光一点光来,却马上又被隐藏了起来:“起来吧。”
荀之当下便是起身,下台阶去扶荀彧。
荀彧一摆手,却是挣脱开来:“扶什么,我正值壮年,又不是老叟。”
荀之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毕竟是半年不见,又马上来了兴趣:“叔父是要接我出宫的嘛?”
荀彧摇头,摆摆手:“你啊你啊,还没接受这个宿命吗?”
荀之沉默,倒也是不言语了,自己两世为人,却还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宿命。
所谓宿命,就是不得自由吧。荀之心想。
荀彧从来不是一个体贴人的人,看到荀之突然灰暗下去的情绪,却也没有多的言语去安慰,事情如此,他编不出来谎言。
而一切的一切,都得靠荀之慢慢的接受了。
谁让,他姓荀呢。
荀之在身后沿着荀彧的脚步走,他的步迈的很慢,但是很稳,稳得让人心安,生不出什么急躁的想法。
荀之跟在其身后,渐渐地,不自主的脚步开始和荀彧的脚步同步起来。
哒、哒、哒。
荀彧忽然问了句:“宫内觉得怎么样,除了发牢骚。”
“除了牢骚,还能有什么呢?”荀之苦笑。
二人的谈话再一次戛然而止。
许久,荀彧二次张口:“明年司空要发兵张绣了。”
荀之不张口,心里也没别的心思,甚至感觉不到惊讶,毕竟这一切都在顺着记忆中的那个三国大世发展着,轨迹如一。
荀彧却是有了反应,回头,眉头紧皱:“你不晓得我的意思吗?”
荀之又是跪拜了下去,脑袋磕在青石板上,余光只能看见允许那双鞋在自己两步开外。
他如何不知荀彧的意思呢?
只是正因为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他才不敢去放肆。
这个时代,尔虞我诈,阴谋阳谋,今日笑着的人,明日或许就得死。
荀之是个惜命的人,上一世的短命,让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条命的重要性。
他,不容闪失!
为了这个末代王朝最后一个皇帝,丢了命的何止千儿八百?
刘协是他好友不假,但是刘协根本不会被曹操处死,自己又急什么?
至于争天下,那个舞台,他一个智商一百二的小本科学校出来的人,就是舞台都翻不上去。
只能当芸芸众生的一员,看他台上风云巨变,天下一划为三,三家归晋,汉朝破灭。
这个大势,岂是他能阻挡的?
荀之眼见得眼前的那双脚,慢慢的转了过去,逐渐离自己远了些,便是试探着去抬起了头,看得荀彧站在那栏子前。
当下便是起了身,再次跟了过去。
看荀彧的样子,是一定要自己去表个态了。
“叔父,侄儿愚钝,这天下,大势难改,您也别再坚持了。”荀之对待眼前这个自己三国算是最敬重的人,更是自己这一世的叔父,生不出讨厌来,他希望荀彧能够有个好结局。
荀彧不言,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荀之顿感头痛,对荀彧的脾性他再了解不过,有些无奈的妥协,说道:“叔父,你要我怎么办?”
“河北袁绍派密使入许都......”
荀之大惊,仿佛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叔父,袁绍这人不足倚。”
“我自然知道,”荀彧看着眼前逐渐比自己都要高的侄儿,有些失笑:“你等我说完。”
荀之闭嘴不言。
“司空要我截杀,”荀彧继续补充:“这天下平复需要司空,所以我也不是让你现在逆势而为。”
荀之颔首。
“但是也不可以坐以待毙,我会借绞杀逆贼为名,将一部分甲士插入宫中,他们都是死士,你可以暗中培养。”荀彧道,随后又戏谑的说了句:“同时,我已经禀告司空,告知了你的存在。”
荀之抬头,眼睛里透露着迷茫:“叔父何至于如此?”
“你的存在盖不住,贾文和已经注意到了你,”荀彧似乎智珠在握:“所以,我跟司空报告的是,你是其司空插在陛下身边的棋子。”
荀之看着眼前的这个一脸正义的叔父,当下便是有些错位,总感觉这才是毒士,便是这个时代,就已经有碟中谍了吗?
那他荀之,竟然有着双重身份,明面上是汉室宫中的代言人,另一方面,却在曹氏面前安插在宫中的棋子。
哪个是真?
若非是了解历史上的荀彧是汉朝最后的臣,荀之现在都感觉自己已经被摆弄鼓掌之中了。
荀彧走了,并没有去未央宫,并没有见刘协。
荀之有些失魂落魄的走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躺在床上,枕着双手,思绪万千。
感觉这个世界更加危险了。
他只感觉到无力,比上一世更加的无力,这种无力是来自于心理上的,所以更加的沉重,沉重到呼吸都有些不畅。
双重身份,给不了他任何安全感,反倒更加危险。
荀彧的为人,他曹操不知道吗?
所以这个暗子,真的能够让他信任吗?
或许说,曹操早已经知会了贾文和去除掉自己?
或许说,某一天,当自己不再具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曹操非要说自己是暗子,自己会不会失去刘协的信任,失掉一个朋友?
啊!
荀之有些抓狂。
而此时,他灵敏的听力让他马上静了下来。
房上有人!
有些羸弱的身体从床上快速爬了起来,推开房门,朝着房上望去,却是不见一人。
但是却让荀之心头划过一阵危险的感觉。
转身。
一柄长剑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持剑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那人蒙着面。
至于为什么荀之这么笃定她是个女人。
呵呵,难道她胸前是长了肿瘤?
荀之抬起了手,将双手抱在头上,忽然又想起来这不是自己曾经那个时代,这个动作已经不是国际通用的了。
当下便是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只是仔细的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将头发扎起来,弄个高冠的女人来。
眼前的女人身体不自主地微微发抖,其肩口位置有些红,想来也是受了伤。
“你是何人?”那女人率先说道。
荀之暗中松了口气,感情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刚才都有些担忧作为三国毒士的贾诩想要除灭自己这个汉室走犬了。
当下整个人也不再紧张,尤其是看着女人剑有些开始不稳的搭在自己的胸口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应该是无恙了。
正要转旋片刻来拖时间,却听得宫墙另一侧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当下就看到本来有些要冷静下来的蒙面女人再度紧张了起来,那搭在胸口的剑瞬时就插了半寸进去。
荀之忍下有些爆粗的想法,看着女人那架势,已经是强弩之末。
荀之虽然身体瘦弱,但是人还是足够机灵的,当下便是摆出一副痛苦的神色。
那女人当下心再度放松了下去。
就在此刻。
荀之当下便是暴起发难,一击手刀,朝着女人的脖颈位置砍去。
理想是丰满的,荀之想来,自己毕竟是一个男人,对上一个受了伤的姑娘家,又是暴起发难,怎么着都应该有点效果。
但是当看到那一剑插进自己小腿的时候,荀之就认为自己想多了。
好疼啊!
荀之眼睁睁的看着那女人把剑从小腿二度拔了出来。
荀之已经感觉到有些麻木了。
这女人是完全不晓得要照顾别人感受的吗?
在彻底晕过去的最后一刻,荀之只担心自己会不会失血过多而亡,会不会破伤风,会不会就此死掉。
死的太冤了。荀之心想。
等二次醒来时候,已经是日昏时候了,冬日里天气很早便是黑了,因为荀之不怎么喜欢被人照顾的感觉,所以掌灯小宦官也是从不来荀之这里。
因此屋内有些昏暗,尤其是外面下小雪,更加让天气有些压抑。
荀之醒来的片刻,就是一个鲤鱼打挺,还没等身子翻过来,就被人顺着腰间就是一剑鞘。
当下便是痛苦的蜷缩了起来。
那女人就站在不远处,已经是处理好了伤口,不过还是蒙着面。
虽然天黑,但是荀之目力极佳,还是看到那女人提剑的手有些在颤动,当下便是冷静了下来,趁着对方放松,慢慢的调整了坐姿,让自己比较接近门的方向。
那女人对于荀之的小动作应该是没有发觉,或者是根本就不觉得眼前这个应该是小宦官的人根本没能力逃出去。
“你是谁?”荀之还是讲了出来,他尽量保持一个比较温和的语气,不让眼前这个动不动就砍人腰的女人动怒。
面对荀之这个小人物的疑问,那女人只是选择了忽略,兀自坐下来,开始擦拭剑。
“你不痛吗?”女人声音很清冷,如同天山雪莲一般。
“啊?”荀之惊愕,抬头,不明所以。
当下好像记起来了小腿昏迷前被人刺了一剑,刚要呼吸作痛,却发现自己的确是没有痛苦,挽起小腿仔细抚摸。
只是光滑如玉。
“怎么回事?”荀之抬头,自己可不认为自己这个破烂身体能够有多强的回复力,更不认为自己活了十五多年的三国乱世有什么所谓仙神的存在。
难道,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是我爷爷配置的金疮药,千金难求,若非是爷爷要我爱惜人命,你早就死了。”女人声音一如既往的冷。
“爱惜人命?”荀之有些呆愣,自己明明看到眼前女人本来剑锋尽是鲜血,怕是杀了何止十数人。
女人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缺乏说服力,当下便是轻微的咳嗽了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叫什么名字?”
荀之本来自顾自在那里端详自己的小腿,并且为那所谓金疮药感觉到神奇,就听到那女人的声音。
“我姓荀,名之。”荀之倒是无所谓隐瞒,自己这个名字,在这个乱世中,当真是一文不名。
“荀?”女人似乎是来了兴趣。
“颍川荀。”荀之对于这个姓氏倒是没多少感冒,除了荀彧,其他的荀氏族人,当真是让他没有一丝丝的好感。
“哦,荀攸大人曾经救过爷爷一命,今天我救一个荀氏族人,应该算两不相欠了吧,不过你身份低微,居然会被送进宫里来当宦官。”女人不无可惜。
“你呢,你叫什么?”荀之也不辩解,这皇宫内,除了皇上,倒都是没了根的宦官,自己算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许都皇城内第二个有根之人。
“华优。”
“哪家的华啊?”荀之也是来了兴趣。
“我爷爷就是被司空处死的华佗。”华优的声音有些冷漠。
“华神医?”荀之听到华佗的名字并不惊讶,但是却惊讶于曹操已经处死了华佗。
怎么会这么早?
虽然自己对于三国这段历史并没有那么的熟悉,但是也应该是过几年曹操才会犯头痛病,然后华佗才会入宫,然后才会被处死。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应是陌路人。
人生啊,人生,我总是这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