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剑影似乎无穷无尽，剑意森然如长枪林立，如暴雨滂沱而落。

陈楠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劈碎了多少往自己这里冲过来的三尺青锋，他只是觉得，自己握剑的手臂，已经开始微微**起来。

手上捏着的那柄剑，依旧是第一次被他握住的那飘然剑意，饱受砥砺，已然破碎不堪。

精气神一次又一次洗刷剑身，充沛剑意，一次又一次的破而后立，才堪堪坚持到现在没有消散。

陈楠心里头开始出现犹疑。

斩碎了成千上万道剑意，其中竟然没有一道是愿意与他亲近的，连一道都没有！

难不成，师兄送给自己的剑意，都把握不住么？

陈楠看着天空中依旧如乌云蔽日呼啸而过的长剑，心里比嘴里还要苦涩。

他突然有些不敢想，若是师兄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是什么样的一种表情。

若是师兄知道的话，只怕反而会是憨厚笑着回头来安慰他，然后说一句“试试”，继续把那些细碎剑意灌输给陈楠吧。

就像是师兄自己说的，没什么比练剑更简单的了，悟不了剑意，多劈个几次不就行了。

可偏偏是这样，才会让陈楠更加黯然踧踖，更加心生愧疚啊。

因为在乎，所以才会患得患失，所以才会努力让在意自己的那些人不去失望啊。

别人安慰你的话，听听就好了，不要真的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师兄不当回事，师兄说什么大不了的，那是师兄的事。

自己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师弟，要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做得了什么，才是最关键的。

所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陈楠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天空眯起眼睛。

和师兄之前提点的那样，把这些剑意凝聚降服，化为己用么？

现在改变主意，应该不迟吧？

心里头就像是有一道声音不断响起，如魔鬼的呢喃，细听模糊不清，却偏偏能把那意思听得一清二楚。

放弃吧……放弃吧……

那道声音告诉他。

放弃吧……

你的方法，太笨了，太无用了，没有一道剑意是甘为你用的。

和公孙师兄比起来，你在剑道上的悟性，算得了什么啊，不按照师兄给你的路走，你永远不会成功的。

放弃吧……就这样放弃吧。

只要稍稍改变一下想法，只要稍稍改变一下做法，你就会成功的。

放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把手中的剑放下就好了，多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啊。

陈楠握剑的手慢慢下垂，捏着剑柄的手指，开始一点一点松开。

是啊，和师兄比起来，自己在剑道上的天赋，可谓是差到了极点。

师兄能够初次登山便引起公孙剑的共鸣，自认为主，自己呢？自己降服一柄日夜精血饲养的守护，都差点被守护一剑劈了，还要小白虎出手相助。

师兄能自创剑法公孙，从一百零八式精缩到四式，有开山填海的威能，自己呢？连使用四式公孙的资格都还没有拿到手。

师兄能够在剑心破碎的情况下，在剑意肆虐的情况下，由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一步踏入贯通，可自己连师兄馈赠给自己的剑意都收服感悟不了。

师兄能一剑劈退让整个白云三代弟子都束手无策的公羊不争，而当初，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公羊不争要毁山门。

师兄能在三十三窍的时候敢说贯通境剑修的剑道不对，自己却连自己的剑道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师兄那么强，师兄就像是头顶煊赫的大日当空，光芒耀眼，他说的话，怎么看都应该比自己胡乱想出来的这条路要强吧。

放弃吧……就这样放弃吧……

陈楠嘴里苦涩，手中的长剑灵光黯淡，摇摇欲坠。

放弃了，选择那条路，剑意被斩过万，现在炼化参悟的话，应当比之前轻松不少，哪怕回头剑意成型也要衰落不少，也总比自己什么都没有强吧。

放弃吧……放手吧……有舍才有得啊。

那道声音恍若心魔，层层叠叠忽远忽近，忽而宏大如晨钟暮鼓，震撼人心，忽而纤细如萧管清鸣，无孔不入。

放弃吧，你忘了你想要练的剑了么？你想要学的，是师兄的剑啊，有这样大好的时机放在你的眼前，怎么能不去珍惜呢？

放弃就好，放手就好啊。

陈楠拿捏着长剑的手指，终于松开。

那道被他一开始捏在手上的剑意，盘旋着，呜鸣着朝地上落去。

放手之后的陈楠，却骤然间僵住。

他感到的，竟然不是放手之后的轻松，反而像是失去了什么宝贵东西的怅然。

就像是街头惊鸿一瞥擦肩而过的那抹缘分，当你伫立良久，不愿回头的时候，那个原本回头的惊喜眼神，已经逐渐黯淡飘然无踪。

也许这辈子，最美好的人，最美好的事，最美好的回忆，都在那眼神的黯淡下被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句号。

自己都不愿意去珍惜的东西，别人施舍再多，也终归是个失败。

盘旋翻滚而落的剑意渐渐消散，快要触及到地面的时候，哀鸣声已经淡不可闻。

从上面伸出的一只手，却在这间不容缓的一刹那抓住了它。

那手掌的主人一点一点把手掌捏紧，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犹如铁铸一般把长剑攥得死死地。

没错，自己曾经说过，自己要练的，是师兄的剑，那么，师兄的剑里面，曾经有过放弃这个词么？

那双灰败的眼睛慢慢恢复光泽，塌下来的胸膛慢慢挺直，就像是有一口酒气剑歌，藏于胸腹沟壑万千，不吐不快。

若是师兄说一次放弃的话，那么在雪莲峰上，多的会是一具枯骨废冢，而不是百年之内第一个走出来的公孙。

若是师兄说一次放弃的话，那么在汤巫山上，那九宫城的剑道贯通斩下的，会是公孙的头颅。

若是师兄说一次放弃的话，那么在驻马小筑之内，便不会有“心猿意马，此处驻马”。

因为别人比你强，因为别人比你厉害，比你成就更高，比你看得更远，所以他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么？

哪怕他的道理是对的，便也是最适合你的么？

所以你要走的，从来都是前人的道路，从来都看满目憧憬崇敬地看着他们高大的背影，亦步亦趋，如奴如婢。

若是自己今日放手，提炼出来的那抹剑意，还是师兄的剑么？

若是师兄一昧走前人道理，对每一句话都奉为圭皋，引为经典，没有质疑，没有自己的思想，那么他在驻马小筑还需要看遍剑经，自创剑法么？

白云宗上，比地阶公孙高深的剑法，不是没有，师兄若是只修那一门剑法，必然一日千里，登峰造极。

可是……

那还是公孙么？

若是师兄听别人的话，没有自己的坚持，那么乐正子师叔给他求来的善意，他又怎么会不要，他又怎么会坚持踏足雪莲峰，白云宗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公孙？

若是师兄看见的，只有眼前的实力，眼前的能力，眼前的战力，他又怎么会在汤巫山，有胆量，有底气，对那剑道贯通说他的剑道不对？

又怎么会以三十三窍修为行那元修斩贯通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之举？

别忘了，元修之中，剑修攻伐最重，公孙斩的，便是剑修。

若是师兄真的会放弃，真的会质疑自己选择的路，真的会认为千人走的路就一定是正确的，那么，白云宗上，还有这样的公孙么？

陈楠手中的剑意开始疯狂**起来，他整个人气势如虹，节节攀升。

他蓦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自己一直都在说要学师兄的剑，那么，师兄剑道，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断攀升的气势微微凝滞，陈楠偏过头，目光疑惑。

师兄的剑，到底是什么样的剑？

是练剑七日，不曾吃喝一口的疯魔。

是在未入贯通之际，毅然下山前往汤巫山的坚守本意。

是哪怕厌恶卢雪松所做的一切，也要站在他的面前，挡住那浑身雪白的徐家老祖。

是驻马小筑之中对乐正子师叔说的“我想再试试”。

是那柄断了之后，一直都没有从他怀里拿走的断剑公孙。

是雪莲峰中，承受万剑穿心的痛楚，依旧踏足九步叩心路的淡然。

是在整个白云宗弟子心生绝望之际，悍然破关，一剑从雪莲峰撕开了天幕，劈到山门之外，劈得公羊不争一剑顿首。

是让所有曾经见过公孙的弟子，都心服口服地叫一声“大师兄”！

他想起来师兄在自己练剑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他的剑，很容易学的，能吃苦就行。

陈楠骤然明悟，略显颓势的气势骤然暴涨。

师兄的剑，只是最普通的剑。

是藏着坚毅，执着，坚守本心的剑。

是绝不会说一句放弃的剑。

陈楠一剑往面前的天空悍然劈出。

如开天辟地。

头顶天空阴霾尽去，一剑劈出了个朗朗乾坤。

入目所见，剑意破碎，簌簌而落。

这是自己选择的道，哪怕失败了，也不会放弃。

大不了重新来过。

青翼背上的宫殿之中，越感不支的秃尾巴龙陡然停下身形，惊疑不定。

陈楠身上穿梭而出，穿梭而入的剑意，轰然炸碎。

有人破茧成蝶，如涅槃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