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连挥出九拳,陈楠保证,无论是姿势,还是神韵,都与那方小天地之中的修杰是一模一样。
他记性很好,按照自己心头记性,就连那呼吸步伐,几乎都是下意识在模仿正确。
可陈楠总感觉有些别扭。能勉强意识到哪里别扭,让他认真说,又说不出来。
如果非要说的话,最靠近的一个答案,就是神韵。
哪怕什么地方都像,没了那股子神韵,落在眼睛毒的人眼中,便一眼看出来不是。
陈楠别扭的,就是自己的拳头,和修杰当日的拳头,有一点不同。
便是这一点不同,导致的就是天差地别。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尝试着去捕捉那抹神韵。
那金色火焰,便是其中尝试的一种。
他努力想要像修杰一样,把这些拳打对,可一直打到第九拳,也没有捕捉到那股子神韵。
直到心头的剑意跳动。
剑意微弱,轻轻跳动一下,更是微不可查。
然而落在陈楠眼中,却是如拨云见日一般豁然开朗。
剑意的跳动,让他想到了一句话。
拳向更强者出。
由此话,陈楠便不自觉想到了这属于自己的微弱剑意是如何形成的。
师兄在青翼凶禽之上喂剑,让陈楠养剑意,然而递送给陈楠万千道剑意,潮汐一般磨砺,他依旧没能让其中任何一道化为己有。
陈楠没有师兄对剑的那股子执拗,没有那天生剑心,没有手一搭上剑柄,便有剑意流转,生生不息。
所以蠢笨的他,用了一个最蠢笨的方法。
他握着一道剑意,一道一道劈过去,总能劈到与自己心生感应的那一道。
然后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他最终也没有找到与他心生感应的那道剑意。
结果是他把那千万道剑意尽数劈碎,被他随手抓来的这第一道破碎不堪的剑意,反而脱胎换骨,成了他自身孕育而出的第一道剑意。
这不是师兄送他的剑意,这道剑意之中,有的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有的是刀山火焰亦不惧,有的是一路披荆斩棘,永不言弃。
所以他这递出的前九拳之中,少的究竟是什么?
他少了修杰那股子睥睨天下,一往无前的气势。
所以形似而神不似,形散神也散。
陈楠跃在半空,一双眼睛如黑夜中的星辰一般耀眼。
他一念通达,几要兴奋得高呼出声。
依旧还是那一拳,拳意生而流淌,景色截然不同。
如枯木逢春,花明柳暗。
盔甲后面,对腰带势在必得的公羊元青,面色骤然间大变。
眼前那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的拳头,却像是猛虎探出了利爪,毒蛇露出了獠牙,大不相同。
他慌忙之下,已然来不及变招,咬着牙一拳砸出。
乒!
一声脆响。
半空中,锐利的冰晶碎片洋洋洒洒,飘飘荡荡,如同下了一场宝石雨。
公羊元青紧紧闭着双眼,脑门上浸透了鲜血,一动不动。
陈楠站在他的面前,弯下腰,扶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青莲塔第九层中又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与之前的几次不同,这一次的安静之中,带了太多的灼热,温度似乎都变得高了几分。
不然的话,为何会有那么多人额头上面已经密密麻麻涌现出无数晶莹剔透的细密汗珠。
彼此相视之间,目光之中又是惊喜,又是警惕。
眼前的一切,正是他们所料想的最好结果,之前以为陈楠技穷,谁能想到在最后关头来了个峰回路转。
就在他们要放弃的时候,落了个这样的局面。
这是惊喜,警惕是对对方的。
彼此对彼此的想法了然于胸,腰带也只有一件,名次也只有一个,在场众人,谁会不是自己的潜在对手?
只是刹那间的安静,紧跟着,不知道是谁要抢那么个先机,暴起而动,局势便像是一堆火药被点燃,轰地爆炸开来。
气氛瞬间化作火热。
无数道身影向着那两道伫立身影飞奔而去,无数道攻势暴雨一般向着左右飞泻而出。
不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不管是不是一家的,这会儿,谁也顾不上,管不得。
其攻势之密集,让手持大铁椎的暴力少女都只能艰难而行,逆流而上。
仅仅只是一瞬间,不下十余位渔翁已经到了两人的面前,就连陈楠怀中的腰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贪婪更甚,向着彼此出手,更加毫不留情。
站着不动的公羊元青,却陡然间睁开眼睛,两颗眼珠子漆黑一片。
他看着面前的陈楠,冰冷一笑。
就像是没有看见那些闻风而动的世家子弟,左手递出,猛然捏紧。
那些闻风而动的渔翁,没有听到任何声势,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随着这个动作,忍不住轻轻一颤。
暴雨一般的攻势骤然停下,他们对视了一眼,心有余悸,紧跟着,不约而同便朝着公羊元青出手。
公羊元青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天空中却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密集,让人烦躁的“嗡嗡”声。
有人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去,紧跟着便是面如土色。
公羊元青在和陈楠交手之前,曾经扔下了一个很大的布口袋。
布口袋里面装着的,原本是数千只那些漆黑甲虫,这些日子,被公羊元青吃掉了不少,但说到底,还剩下来几百只。
当这几百只甲虫化作一团黑云飞向你的时候,不管是谁,总会免不了下意识一阵心悸。
尤其是当他们发现,这些甲虫并不畏惧元力,身子坚逾金石的时候,便更加有理由慌乱了。
黑色甲虫让那些人闹了个手忙脚乱,已然调整好呼吸的公羊元青缓步走到陈楠面前,站定不动。
喘着粗气的陈楠目光有些模糊,摇摇欲坠。
当初修杰在那方小天地之中打完了十三拳,很是轻松,相信如果不是长剑屈服,让修杰打出十五六拳乃至二十拳都是正常的事情。
但陈楠不是修杰,这拳更是他偷学来的,不是他自己的。
仅仅只挥出了十拳,他刚刚突破的身体,足以走山白云宗二十七峰的强悍身体,便开始有些承受不住。
小白虎传递给他的金色元力,早在公羊元青出现的时候便挥洒一空,不然的话,也犯不着让他想到了这一直放在心中的十三拳。
可以说,陈楠现如今,是油尽灯枯,哪怕小白虎有心帮他,都已经帮不上什么忙。
这些,公羊元青都能看得出来。
他看着陈楠慢慢抬起头,眼光在陈楠微微抬起又放下的手上掠过,咧开嘴无声笑着。
那一口足以咬碎这些甲虫壳的雪白牙齿已经被鲜血染红,血腥味浓郁,腥甜。
公羊元青笑的却是真开心。
“怎么?撑不住了?”
“你个外门汉,跟我比什么体修?”
“你不知道体修常靠什么取胜么?”
“俗话说,活着才有一切,死了一切都没了,撑到最后的,才是胜者为王。”
说到这,他突兀停下口,思索了一下,大笑道。
“哦不,应当是剩者为王才是!”
“你若是能再挥出一拳,没准我就真输了,可惜啊可惜……”
公羊元青走到陈楠面前,把他的脸掰正了,脸对着脸,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
不同的是,陈楠摇摇欲坠,公羊元青稳如泰山。
“我真的很欣赏你啊。”
“我不说你也知道高手寂寞的道理啊,好不容易遇到你这么个能和我硬碰硬打得这么痛快的家伙,我还真舍不得杀你,除了你,换你那位师兄,只怕日后我与他交手的时候都不如今日这般痛快了。”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杀你不符合礼数,再说这里可是青莲塔,我杀不了人。”
“但之前跟你说的那句话,你应该没忘吧?”
“你师兄的债,得你来偿。”
“你师兄伤我爹,让他受罚,也许这辈子就毁了,我不喜欢他,但说到底,那个老不死的废物也是我爹,谁让生我的是他呢,我总得找回这个场子吧。”
“我最多也就是废了你,以后有你师兄罩着你,你还是吃香的喝辣的,都不需要跟我一样,吃这些虫子吃了二十年。”
“你知道这些虫子有多难吃么?你知道这些虫子的脏器跟着你的唾液滑入到的胃里的时候,有多恶心么?”
公羊元青目光之中,慢慢带上了一丝病态。
他一把把陈楠掀翻在地上,蹲坐在陈楠的身上,看着他。
“你不知道。”
“你晓得把一个五岁的孩子和这些密密麻麻的虫子单独关在一个屋子里,暗无天日,不是你吃了它们,就是它们吃了你那种恐惧感么?”
“那会儿我身上爬满了虫子,不管往哪边爬,手底下永远是蠕动的坚硬甲壳,只要敢哭,就有虫子顺着你的嘴往里爬,我连哭都不敢哭你知道吗?”
“你不知道!”
公羊元青捂着脸,似哭似笑。
另一边,那些世家子弟已经被这些不起眼的虫子打得节节败退。
他陡然间放下手,一把把陈楠拎了起来,拎到自己眼前。
“不过现在终于熬到头了,不如你就当我第一个手下败将吧?”
“放心,很快我会让你师兄去陪你当第二个的。”
陈楠嘴角勉强牵了牵,嘟囔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公羊元青探过耳朵:“你说啥?”
陈楠又重复了一遍。
“你配么?”
公羊元青一把把陈楠摔落在地上,一脚踩在陈楠头上,从他怀中扯出那条腰带。
就要一拳砸在他的下丹田之处,却突然间看见了陈楠那足以让他怒意丛生的怜悯眼神。
公羊元青陡然停下了动作。
他探过头,看着陈楠,贴着他的脸,从上到下嗅了个遍,最后看着他的眼睛,讥讽着笑道。
“看你眼神,怎么,很不服气啊?要不要我再让你一拳?第几拳来着?唔,再让你打个第十一拳?”
陈楠一动不动。
他轻轻拍着陈楠的脸颊,噼啪作响,更加嘲笑。
“可惜啊,我即便让你打,你也打不出来了。”
“难受不?憋屈不?心里是不是有怒火熊熊燃烧?”
公羊元青越说声音越大,最终化作一声大笑:“有用么?”
“有用的。”
陈楠嘴唇翕动,五指**着,勉强捏成拳状。
艰难从地上抬起来,一点一点往公羊元青胸口挪过去。
公羊元青目光陡然间变得玩味起来。
他把自己的脸凑过去,拍着自己的脸颊。
“来,有本事往这里打。”
于是陈楠一拳便打在了他的脸上。
轻飘飘地,形散而神不散。
公羊元青终于闭了嘴,一声不吭飞了出去。
身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狠狠砸在地上,一动不动,脸颊塌陷进去一块,生死不知。
陈楠直不起身子,所以只能抬头看着天空。
他勉强擦干净自己脸上粘上的公羊元青脚底的灰尘,目光依旧怜悯,昏迷之前,喃喃自语。
“死于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