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年端着个相机，他长得眉清目秀，流露出几分胆怯的神色，但华丽上品的衣着却告诉平倾裕他无疑是个富家子弟——或许是哪个合伙人的儿子吧，他心想。
“请问你是平家少爷吗？”少年见他没有回答，便又问了一遍。
平倾裕想了想回答道：“我想是吧，怎么了？”
“哦，我父亲要求我来和平家的少爷打个招呼，所以……”
“哈！”平倾裕笑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少年，在他的印象里，合作伙伴都长着一张善于阿谀奉承的脸，却从来不会直白地告知对方内心所想，这类人的孩子也从小便继承了父母的衣钵，表情和口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但眼前这名少年显然不属于此类。
于是平倾裕指着大厅中央被人群簇拥的平置轶说道：“让你失望了，你要讨好的少爷是那位，除非你特别想结交一个劳改犯。”
平倾裕与平置轶虽然外貌相近，但经过两年时光的历练，一个油头粉面、侃侃而谈；而另一个却潦倒邋遢、无人问津，两人的状态形成了天差地别的对比，除了少年外，整个大厅里恐怕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将他们认错。
替对方指明出路后，平倾裕原以为少年会瞬间扭头而去，谁知道他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没关系，我父亲只是让我和平家少爷打个招呼，又没有说是哪一个。你也是平家少爷，并且我打过招呼了——这样就算完成了任务，毕竟没有说清楚是他的错。”
听了这番话，平倾裕轻笑了两声，又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对方看起来丝毫没有接着继父葬礼攀姻结亲、广交人脉的意图（虽然这个意图有悖于他父亲的旨意），但他也不像其他讨人嫌的叛逆期小鬼一样流露出愤世嫉俗的中二病情怀。
踏进公馆这么久，又不能上楼寻宝，先前还无精打采的平倾裕总算打起了一些精神，他开始与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你带着相机做什么？”
“没什么，老爸叫我务必记住宴会上的人的脸，说这些人今后都有可能成为重要的合作伙伴。这个任务对于我这个天生脸盲的人来说太困难了，所以打算先把他们的脸拍下来，回去再一个个对号入座。”
他的回答令平倾裕忍俊不禁，于是他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初。”
“林初……林氏影业的那个独生子？”
少年点了点头。
“真好啊……”平倾裕感慨道，“独生子，这样一来就不会横生枝节、冒出一个为争夺财产不择手段的‘兄弟’了。”
“或许吧。”少年再次耸了耸肩，“但我并不想继承家业啊。”
“在你这个年龄或许会这么说，不过等你长大以后……”平倾裕突然觉得多说无益，于是改口问道，“那你想干什么？不从事娱乐产业的话，是想做其他行当的生意？”
“我对做生意没有兴趣。”经过几轮对话，少年显得不那么拘束了，他坦言道，“‘做生意’是没有尽头的，我爸他总是想着赚更多的钱，恨不得直接上街去抢银行。但数字是没有上限的，而且在做生意的过程中总会遇到横插一脚的竞争对手，日复一日的竞争使得他即便赚到了钱也并不快乐。”
看来是个只想过清净日子的毛头小子，平倾裕百无聊赖地追问：“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说不清。我理想中的职业应该是——这份工作并不需要钱作为奠基石、也未必会带来丰厚的收益，但却是他人无法取代的。你觉得有这种职业吗？”
“嗯……”平倾裕诧异自己竟然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了，但他还是举例说，“作家怎么样？可以感化人的心灵，而且文艺工作者一般和钱沾不上边。”
“不不，作家人人都能当，这个世道但凡能写两句人话的都称自己是作家，所以市面上才会有那么多汗牛充栋的自费出版物，要我说，那些根本就是白色垃圾。我指的职业要更特别一点。”
“比方说……宇航员怎么样？”
“很接近了！但如果能够带上拯救人类的属性就更好了！”
“超人吗……？”平倾裕撇了撇嘴，看来少年果然是个中二病晚期，不过再过个十年，他说不定也会将此刻的狂言忘得一干二净，转而投身商海，步他父亲的后尘吧。
“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吧。”听少年的语气，好像平倾裕是个指望不上的人，“不过还是谢谢你。”
“谢谢我帮你出谋划策？”
“不，谢谢你是平家的少爷，我总算可以向父亲交差了。”少年顿了顿说，“其实我知道人群里的那个才是我父亲希望我找的人，不过那里实在是太挤了。”
平倾裕再度笑出了声，本以为这个少年是稀里糊涂找错了人又懒得纠正，没想到他竟然是故意到自己这儿来找清净的。
他灵机一动，突然反问道：“道谢的话就不必了，你能帮我一个小忙吗？反正你也懒得应酬，不如找张床躺会儿得了！”
少年林初歪着脑袋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对方。
……
“快让让，我得带这个孩子去躺一会儿。”
平倾裕横抱着林初快步冲向三楼，却又被势力的管家给拦住了：“抱歉，我想我刚才已经说过，少爷不希望宾客进入卧室区域。”
“即使是突发疾病的林家的孩子也不允许吗？我还以为我们和林氏影业是重要的战略伙伴。”平倾裕刻意掂了掂林初，少年配合地将软塌塌地手垂了下来。
“这……”管家露出了难色。
“怎么？难道还要向少爷请示一下吗？”
“好吧，那我在这里照看这孩子，还请您通知一下家庭医生……”
“你当我是跑腿的吗？！再说了，两年过去，我早就不记得家庭医生长什么样了！”平倾裕霸道地冲进自己原来的房间，朝身后目瞪口呆的管家喊到，“你去找那该死的家庭医生吧！但愿你回来的时候这孩子还有气！”
听见管家的脚步声匆匆走远之后，平倾裕和林初终于松了口气。林初难以置信地环视着这件两年未曾住过人的卧室，稍许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就是你的卧室？”他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怎么样？”
“有种奇妙的感觉。”
“怎么说？”
的确，虽说房间是在公馆落成时按照当时的设计水准布置的，但由于施工工艺精致、取材布置华丽，即便用现在的眼光看来也毫不落伍。就拿雕工精美的石膏线脚来说，甚至还透露这一股古典的美。虽不至于令人叹为观止，倒也足以令小鬼惊讶一番了，平倾裕心想。
谁知林初只是淡淡地说道：“你的卧室和我的差不多。”
“那有什么可奇妙的？”
“因为我们两家人家的……那个词是叫‘资产’吧？”林初干练地分析道，“平津集团的资产远胜于林氏影业，市值更是林氏的十倍，但从卧室的大小呀、装饰看来，你的并没有比我的华丽十倍嘛，我想另一位少爷的房间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吧？我说的‘奇妙’指的就是这件事。”
平倾裕竟然觉得这小鬼的话有些道理，他甚至开始联想到自己刚进监狱那阵子总是嫌弃牢房狭小逼仄，但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个面积应付自己的日常起居足矣。
人生不也是这么回事吗？到头来大家都会被装进一个不比八音盒大多少的小箱子里。自己的母亲早已被装入那个箱子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继父也正在从偌大的公馆赶往小箱子的途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轮到自己或是平置轶。
不过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自己先得活出个人样来。
“我去办点事情，留你一个人在房间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也想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那相机也借我用一下？”
见少年微微点了点头，平倾裕便接过相机，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自己曾经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