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件事情,她特意跑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正儿八经地看了一会儿,像是在默默地对自己说,她对遇事退缩这种行事风格并不怎么感兴趣。
她的性格当中本就藏着那么一股与平时所表现出来的她自己所不尽相同的风格,一种不那么平静和安详的冲动,一种敏锐所带给她的自我抗争。
那是一股来自于混沌的,连她也无法解释和妥善形容的冲动。
若非因为这种冲动,她不会拿出勇气去尝试引起拓跋坤对自己的注意,也不会引来那天他站在白兔巷子里等待自己的事情,更不会有机会和他在荒漠的那家小小食肆吃一顿饭并对两个人之间某些不一样的观念进行了某种深入的交流。
这一连串的事情看似无意,实则全都来自于她的那股不知从何而来,又极原始的冲动。而这份冲动仅仅起始于另外一件也是看起来极为偶然的意外。
也就是武松打虎的戏台之下他对她英雄救美的那一次。她对他惊为天人。
这一切事情的诞生,都像是无意的。那么这份冲动,也诞生于这种无意。诞生于某种碰撞,这种碰撞必须由两股力量参与,否则何来碰撞?而这两股无明又无形的力量产生碰撞的那个瞬间,便应该是这份灵感的起源之处。
异性之间的吸引力碰撞与对抗,是最能够为作画这种艺术形式带来灵感的最强源头之一。苒苒会把一些零星的感觉用文字记录下来,她试着不那么委婉晦涩,而是极其直接地面对自己内心的一些情愫。意图在于节省时间。拓跋坤有一句话是对的,人一生的时间是有限的。她并不想把太多时间花在絮絮叨叨自己的人生和一些似有若无的情绪上,她在簿子上书写,不过是为了让记忆更加具体。
但她每每感受到文字的局限性。十六岁的她,并不明白该如此用委婉而晦涩的语言去表达内心所有的感受,而她内心的感受又是极为丰富,诸多层次的。
比如,在愤怒的时候。
在情绪激烈如愤怒的时候,她的眸子会呈现出一种幽幽的琥珀色来。那种时候,一个小小的本子压根就无法承载她的情绪。虽然她觉得自己极少如此,但人无法每时每刻都精准地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处在一个怎样的状态。至少苒苒,在很多时候都是后知后觉。
而当她处在那种情绪的正中央时,她只能通过将色彩挥洒到一片画布上这个过程,来更迅速而并不拖沓晦涩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以此来获得某种宣泄之感和酣畅淋漓的痛快。
当这个全新任务的出现在她的心里打开了一道新的视线时,她突然看到了往常没有看到的,和自身有关的一些新的色彩。
?
说到书画坊,在她每日在书画坊里坐班的日子里,偶尔也有过一些已经熟识的客人找她画过画,写过字。甚至,还有一些客商来找她念过一些写着西域文字的信。
在那些信件中有一种语言,正是苒苒母亲熙日泽金的语言,是她所能够读懂的。
那位客商发现了她能将信件中七歪八拐的文字易换成汉字的意思之后,便总是找她为自己与那位西域客商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珚译事务,事务的内容,便是将这位客人与他那位西域客人之间那些与买卖相关的信件中的西域文字对易成中原人所用的汉字。也正是火镇人所正在使用的语言。
碰巧苒苒又是个从小对生意方面的说话方式和行话都耳熟能详的。于是,在那段时间里,这些信件的珚译便全权经由她来负责,一直到两位异域商人之间的买卖形成了固定的规模。
这位客商当时为了感谢苒苒,付给了她很大的一笔酬劳,并认定了苒苒作他的长期译胥。
如今,每隔一段时间,那位客商便托颜掌柜给苒苒带去一封西域文字的书信,待苒苒译完了,再由颜掌柜将她在珚译过程中所记写的汉字译文连带原信件一同交还给那位客商。
客商一般将报酬付给颜掌柜,颜掌柜收取一些中间人的佣金分成,其余的也便都老老实实地交到了苒苒的手中。颜掌柜虽精明,但也知经营小门小户的生意不易,诚信是驶得万年船的重要根本。何况他也不想失了苒苒这个为书画坊的业务数目带来提升的能手。毕竟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这件事因为不是每日都有,苒苒也就从未太拿它当过一回事情。但是这回却想了起来。
她坐在院子的古树底下冥想,让自己的心变得极安静极安静。这个时候她便极度感谢自己所找到的这所小院落,处在这样一个不受镇内喧嚣打扰的地方,似是有些与世隔绝。院门外也几乎没什么人路过。
从白兔巷每天路过的人有十来个已经算不错了,而灰兔胡同这边,怕是一整天也没两三个人走过去。层层的院落和屋子将她与那些尘嚣彻底隔了开来,而在另一边,就只有空地,极少几座屋子和一望无际的大漠和石丘了。
在这种安静的笼罩之下,她总能以最沉寂的方式与内心那些听不太清的声音进行沟通。正如那日,她有一次让自己坐于树下,再一次让自己的心思沉浸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当中。一开始她试着低声念一写父亲书房里看到的佛教上所记载的心咒,如六字真言之类的,直到呼吸进入到一个缓慢的状态,她便让思绪以一种极敏感的节奏自由散发和游走。
她试着捕捉内心最微小的悸动,并尝试去弄明白这份悸动最初的来源在何处。
在以往,她将自己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广袤无垠的宁静上。她倾听寂静,也对这片寂静灌溉着自己的注意力,同时自己的心也被寂静所灌溉。可是这次,她换了换自己倾注的注意力对象,将关注力放在了寂静中那些凸显这份寂静的因素中,也就是那一丝丝隐藏着的不寂静。那些时而会凭空出现,打搅这份寂静的小声音。
在追朔源头的过程中,她慢慢地察觉到,有时候出现在自己心里的这一丝丝看似无缘无故的焦躁感,焦灼感,或随便叫什么都好,其中一个部分就来自于那两种文字之间的一种无法真实沟通,而又让她无法清晰解释出来的障碍。
她所看到的真实,是在功能性以外的另一种存在,是一种更加庞大的东西,是在两种语言背后都附带着的一种看不见的,无形的存在。
这种存在不会打扰语言本身的易换,却叫深陷到两个渊薮之间的她感到无所适从。或者说,被夹在两座高山之间的她感到手足无措。
她突然意识到,总是在译制完那些信件之后,她会极度迫切地需要外出走一走。
她会想要去到一些空地里,去观看和遥望那种无边的空寂,去感受一种空旷感。以此来驱散内心所积压的逼仄。或者将这种紧迫感一并宣泄到自己房间里的画布上。
她捕捉到了这个源头,可是这时候,手头却一封这样信件都没有。她想,她需要搞明白具体,这种紧迫感的来源之处,哪怕的细节到一个词,一个字,如果能找到的话,那么它是存在于哪里。
这时她又想起拓跋坤在小饭馆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那么我倒是愿意以你眼中的‘我们’来继续两个人之间的来往与认识,而非以我眼中的‘我们’。因为我深知,若是我坚持我眼中的‘我们’,我和你两人之间便不再是‘我们’,但以你眼中的‘我们’来衡量,我和你之间便能够成为‘我们’。”
那句话本是句汉话,但如今琢磨起来却不像是应该从拓跋坤的嘴里说出来的话。也不知是因为内中的一种句式结构,还是别的什么,和灵魂有关的一种表达方式。似是一种较为突兀的感觉,可在当时的她听来却又是妥帖无比,正应该如此的。
这时她突然明白了,正是那句话背后所拖曳着的巨大结构,让说了那句话的拓跋坤在那一刻脱颖而出,瞬间符合了当时的一种情境。
一种,连苒苒自己都是在完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通过自己的语言营造出来的一种情境。一种不应该属于汉话的一种情境。虽然她当时在说着汉话,可是却经由这汉话说出了另一种语境里的气氛,而因为拓跋坤那一时的应对自如,竟让她对此毫无察觉。
假若当时的拓跋坤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作答,或许那时的自己也就很快地便意识到了自己已然从某种语境中脱离,进入到了另外一个状态。
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如此后知后觉。
这拓跋坤,也真是有些出人意表。
她此时此刻才开始暗暗地惊讶,压抑于那小子的反应速度之敏捷竟然令她对这种改变毫无察觉,甚至对他当时的反应生起了一丝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