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融合
作者:何白兔      更新:2019-09-02 00:16      字数:3380

“这其中一件好处,便是它会让我不得不去思考像刚刚我对你提出的这个问题。”

“这样说来,你想是已经有了答案了,司马小姐。”他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对她用了尊称。

“目前为止,我可以通过自己的绘画技艺勉强度日,若是单靠这一件,即便不会过得富裕,但至少不至于让自己饿死街头。”她说,“但接下来,或许对我来说是个让我的技艺正式成为我用以谋得更佳生计的机会。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一切并非完全由我来把握的。”

“你是指你刚刚说的那个任务?”

“是的。我需要画十卷丹青给一户人家。我的画被一个小孩子看中了。我想或许除了一些其它方面的考量以外,我需要找到一些令我感到挣扎和不快的东西来作为某种灵感的源泉。”

拓跋坤听得如坐云山,越发地糊涂。

“我曾经为书画坊中的一位客人读过一些信件。”

“信件?”

“是的,那是一种西域的语言写的信件。那里面所表达的,不外是一些很简单的意思,关于一些买卖,货物的种类,时间地点等等。”

“嗯。”拓跋坤认真地听着,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的任务是应这位客人的要求,将信件中的意思转译为汉话,也就是我们现在交流所正在使用的语言,正是此刻你从我口中听到的语言,以及你脑中思考所用到的语言。”

“你能看懂西人的语言?”

“略懂。家母在我小时候曾有教授。”

“有趣。”

“看似有趣,实则却是一种分离。”

“你能看懂多少?”

“看懂一本菜谱没有问题。译释一些信件也并非难事。”

“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似是越发地深奥了。”拓跋坤不得不承认,他并不能够完全理解苒苒话中的意思。什么挣扎,什么灵感,什么分离。

“我的意思是,当你明白这两种不同的语言以及语言背后的世界,那么在你的心中,你便会拥有两个不同的世界。”

“那岂非极有趣?”拓跋坤对这件事情的第一印象便是“有趣”。

“有时有趣,但有时候,却一点儿都不有趣。”

“可是你刚才所提及的‘挣扎’与‘不快’?”

“没想到你还是极聪明的。”

“被司马小姐夸奖,三生有幸。”拓跋坤故意拱拱手,做诙谐状。

苒苒笑。“见谅,或许说得过于细致入微了,也许忽略了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拓跋坤说道,“我似乎也并没有资格有任何意见。”他承认道,“毕竟,我的父母都是中原人,而我也看不懂汉话以外的语言。”

“这一点上,在我看来,我们之间只有你一人具有述说意见的权力。”

“只是在顾虑,正因为上述种种原因的关系,即便你这时如此开诚布公地说与我这些种种,恐怕我也是帮不上什么忙。”

这倒并不是什么礼貌的回绝,而是他真心实意的一种无奈。

“能有个人诉说一番就很好。”苒苒答得诚恳,她也确实极少与人谈论自己的这份感受。

“只要你需要,我随时恭候。”拓跋坤说得也坦诚,“若是能帮到你一星半点,我也是极为愿意的。”他补充道。

他对苒苒在他眼前打开的这个新的世界感到越发地好奇,他觉得自己能顺着脉络看到一些,但又看得不够真切。如今经由苒苒描述着关于她自己的一些经历与感受,这些事物似是呈现得更为清晰了一些。

“谢谢。”苒苒说道。眼里闪着蓝绿色的幽光,使拓跋坤想起一汪林间的深潭,神秘而宁静。

“如果你觉得无妨,我愿意听一听你刚刚所说的‘分离’到底指的是什么。”

看得出来,他的确是有在仔细听苒苒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只因为这份好奇确实诚恳而有着其应有的清澈直接。而这份直接无法捏造假装。

“就是两个不同世界之间无可避免的分离与隔阂。”

苒苒试着把这种感觉转化为文字表达,“或者可以称之为‘分裂’。相互之间的那些可融与不可融,都是有着其具体的界限的。”

“若是我不去细想,倒也可作罢了。不细想时,我所珚译的,也不过仅仅是字面意思罢了,极为简单轻巧。”她解释道,“可我眼下需要的,正是这份分裂。”

“它能带给我一种躁动,一种不安,一种挣扎。推动我产生极端的情绪,以及创作出色调激烈的绘画。”

“但若是去考虑两种文字背后的那两个世界,其实有一些东西,是无法确切表达的。如语气,如一些惯用句子背后真实的态度。”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层谈论过关于对‘我们’的不同定义。与那种感觉稍微有些相似,但又不尽然相同。”道了半天,她似是找到一个类比,又觉得对其不甚满意。

“或许你想说的是,在存在不一样的两个语境的情况下,带有同样意思的语句,或甚至是同样的一个表达方式,却会在另一个语境之中被以不同的方式所解读与看待。”

“而现实中实用方面的具体的意思是被接受了的,但附带着的其他意思,如意境,如某种一目了然的意味,或集体记忆中的共同意象,却无法完全准确送达。”

拓跋坤此时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睿智,竟似是全然地理解了苒苒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便是你所指的‘分裂’,也就是两个思维世界之间的差别与距离。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苒苒眼神中透出的皆是赞许钦佩之意。她没有想到拓跋坤竟能理解她所表达的意思,并用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虽然,她清楚明白地知道他并不可能会完完全全地对这些东西感同身受,但这份言语中所表达出来的理解已是让她觉得极度欣慰,甚至于,不再那么得孤独。

她抬头看着他,目光竟已是盈盈地泛着某种光亮,樱唇轻启,略有些失神地呢喃道:

“谢谢你的理解……阿坤。”

?

“所以,你是被那你刚刚说的这份‘分裂’所时时困扰着,是这样么?”似乎他对这份分裂感的本质到底为何最为好奇。

“感受到的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困扰,只是在需要用到的时候,看见了它曾经的存在。可是想找回的时候,却已无迹可寻。”

“或许可以试试再去絪译一回,便能再度看到,也再度被其所‘困扰’,若是你真的想要。”

“或许可以。我没有留下任何絪译过的信件,似是那位客人对此极为保密,我也能够理解。这叫作商业机密。若非那位客人所经营的业务与我家的毫无干系,他极有可能便不会交由我来完成这项任务。”

“那菜谱呢?你说,你看菜谱也没问题。”他突然想到了这一茬。“试试絪译菜谱?”

“从未想过。因为从没人找我解说过菜谱。或许可以一试。”苒苒顿时恍然大悟。

她想,或许还能回去问问母亲,是否还有西方语言的书籍,她可借来一看。

“顺便给我做上几道我从未尝过的美味佳肴。”他嬉皮笑脸,顺着杆爬道。

“可不能保证一定美味。”她对自己手生了的技艺,确实信心不足,但言下却也似是应允了。

为自己喜欢的人做几道菜,有何不可。她心想。那不正是令她觉得快乐的事么?她缄默了自己这份露骨的想法。

“这么说就算你答应我了。”他不失时机地见缝插针。

苒苒瞟了他一眼,“看心情。”

丧出了一个新境界。

?

“其实我在想,你若是能看到这个中的分裂,那便说明你也能看到这两个世界的相互融合。”他似是在试着安抚这份被苒苒称为困扰的事物,试着至少在这一点上能出点主意,派上些用场。

“毕竟,”他继续道,“这世上的任何事情,皆是相辅相成,福祸相依,有黑白两面的。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哉?”他发表着自己一连串字组成的意见。

“也许我确实应该换个思维方式。”苒苒道。她细细地思考着阿坤的话,“世上凡事,皆有阴阳两面……”

她想起伏羲对着那整片空旷的世界从无极中生出对两极的思考,创造了黑白相融的太极八卦图。也许她此时便置身于这种两极之间的分裂当中。为什么不试着倒退一步,回到那两极尚未生出之时的混沌中去。

那鸿蒙初开之前的混沌确实是混乱的,是简单的,但与此同时,又是统一的,融合的。

大象希形,大音希声,说的,或许就是这后退一步的境地。

苒苒想到了沙漠里的沙子,大海里的水,空气中的风尘。她想到了天空中有时铺满了如绵羊群般无休无止的万千云朵,想到了火镇熙熙攘攘的人……

无处不是融合。

而语言又是什么。带给苒苒分裂感的关键之物,便是语言本身。

她想到自己平时在记事簿上写下那些点滴的心事与记录。的确,语言并非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承载她所想表达的一切心绪与情感厚度,及重量。她想着自己与坤之间所使用的语言,又想着语言与语言之间,所使用的语言。

是的,语言与语言之间,又应该以什么语言来进行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