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世上会有不同的语言。为什么人的思想要被这些不同所隔开?
她不安,躁动,皆是因为看到了这些隔阂本身。她不喜欢它们,可它们却的的确确地存在着。
若是如今要退一步,那是要退到哪儿去?
从两种语言退到没有语言?从唯一的一种语言中退出?是的,即便两个人所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也并不代表一切便相通了。她想到了这一点。正如她与拓跋坤在风里馆里说过的,即便拥有同等的家世背景,也并不代表两个人之间必定是等同的。这个道理,放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即便两个人的文化背景,语言表达所使用的是同样的体系,也并不代表他们之间一定就能够相通,能够互相完完全全地理解。
所以,这个分裂并不来自与任何家世的不同,文化的不同,语言的不同,意念的不同。这个分裂就来自于分裂的本身,就来自于对这份“不同”的执着。
如果说自己曾经因为拓跋坤对家世背景的执着而感到嗤之以鼻,那么今天,她又比拓跋坤的那份执着高级到哪里去呢?她执着的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看不见的存在。虽然看不见,但依然是执着,执着的本身不会改变。
她想,若是想从那份困扰中走出来,她需要做的,不是退出什么不同,什么分离,什么分裂。她所要退出的,恰恰是这份对“分离”、“分裂”和“不同”的执着。一直退到能让自己清醒看到这份执着的滑稽与不合理之处为止。
退到,正如她看到了拓跋坤对身世背景的执着的那份滑稽与不合理之处一样。
她要退出事物的两极,要将这如太极八卦图般的黑白两极握于掌心,而不是跌入到其中任何一种颜色中去。她要闭上眼睛,退回到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中去。那里不存在分裂与分离,正如两极尚未诞生之前的一整片无知……她要退到无极中去。
只有当人们敛去了语言,归于平静,误会才不会继续升腾。她想。
你吃饭时候便吃饭,人家看着你的时候,也知道你在吃饭。你欢乐悲伤,卸掉了语言的修饰,在所有人眼睛里变得一目了然。你用语言所表达的一切善意,有时候及不上一个简单如初的淡淡微笑。你用语言去修饰掩饰,去歪曲遮盖,人们的心智便慢慢由了你的语言去误解,再看不到事物的本质,这世间便越来越少那些直指人心的感觉。
而直指人心的事物,往往在那些最简单的人身上。那些人在被语言所堆积了头脑的“正常人”们看起来,或许不过是一些疯子和傻子而已。
所以语言,正是制造一切误会的源泉。一种语言已是误会重重,何况两种,甚至更多?
苒苒不由得想起那些连她也无法懂得的,写法与念法皆是令她一头浑水的,来自于其他很远的地方的古怪语言。她想起曾经在平安街茶馆驻足的一位阿拉伯客商,想起他拿着的书卷里所写着的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文字。那个阿拉伯人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话。她和茶馆里的很多人都试着与这个阿拉伯人交谈,这人也乐得多说,他似是每一刻都在学着不同的汉话中的词语,并很快便用上了,如行云流水,叫苒苒叹为观止。
她对于一个人能够如此迅速地掌握另一种别于自己所熟悉的语言体系的词汇,并在学得之时即刻便能运用得游刃有余的能力赞叹不已。
当时这位客商的身边有一位女子,她身穿着曳地的长衫,脸被蒙住,只露出一双绝妙无比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周边的人们,并停留在了苒苒的身上。或许她发现了苒苒的眼睛竟也是一种不同的色彩,并且,她看到苒苒此时也正在看着她,看着她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
苒苒说了声:“你……”那女子的眼睛便微笑般弯了弯,摇了摇头,似是在制止苒苒继续说下去。苒苒在那一刻竟清楚地明白了,她是在告诉她,“不,很抱歉,我不会说你们的语言。”
苒苒寂静了下来,看着那双眼睛,也露出她的微笑。那双眼睛回应着她的微笑。似是赞叹的,也似是参杂着一些别的情绪。
正在苒苒与这位异域的女子眉来眼去的同时,这位女子的丈夫,也就是那位会说汉话的阿拉伯人,那个语言天才正在与茶馆中的别人说得热闹,颇为自得地与众人一齐发出哄笑声。
那位女子被这一哄而起的笑声打扰了心神,望着苒苒的眼神转而又成了一种无奈。只见她眼睛极快地瞄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又回到了与苒苒的交流之中,她透着无奈的笑,摇了摇头。似是在说:“我的丈夫,永远也改不了这份喜欢成为人群中主角的爱好,真叫人没办法呢。”
那天热闹的场景种,苒苒没有去听那位阿拉伯客商的谈话,却是在一旁与这位女子进行着眼神的,无言的交流。而这种交流似是比语言更为直接,快速。她们相互理解了对方很多的意思。离去之前,这位阿拉伯女子坐上了骆驼。骆驼驮着她在平安街上静静离去,她回过头来又看了人群中苒苒一眼。苒苒对她点点头,她也眼神一弯,点了点头,便转头走掉了。
那是她们之间的道别方式。没有语言,也无法通过语言来沟通。但是她们却已然心知肚明了包括道别的一切。
苒苒把这件事情细细地第一次说给拓跋坤听,拓跋坤点头,他说:“有趣。”
也许这就是苒苒需要退到的地方。和平,宁静,安详,没有分别心,因此,没有分离。
是一种圆满。
正如她本身。她想:每个人与生俱来,皆是圆满。本性自足,无需多余的点缀,已是美好异常。
只有在这样的位置,她才能够真正清楚而带有距离地看到她所纠结的分裂。
以及分裂背后那份巨大的融合与圆满。
?
有时候,两个人之间的情愫并不需要太长时间,便能得到催化与促进。
只要时机成熟,灵魂准备得完善,便能够以很快的速度发展成一段可被称为是“感情”的关系。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苒苒觉得自己和拓跋坤已经从原本完全不熟悉,到自己先仰慕他,再到他注意到自己,直至发展成了现在几乎无话不谈的关系。
这种似是某种比朋友更为亲密的关系,令她感到惊喜,却也让她觉得惴惴不安。
喜的是,拓跋坤的一些行为和语言让她看到,这世上并非每一个表现出某种古板和顽固的男人,并会如自己的父亲那般可怕。而不安的是,拓跋坤仿佛确实与她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也许这与他们看待生活的不同心境有所关系。也许和他们内心所追崇的生活哲学有关系。
但这里面的不一样,却不是一时半会儿,一言半语的便能辩解清楚的。
他们两个人之间确实能够达成某种程度上的交流,而这份交流,需要通过语言去仔细斟酌出,妥帖恰当地编排出内心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细想起来,这倒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情。这不断尝试穷尽自己所有词汇,围绕着自己那似是抓不住又摸不透的感受的表达,令她对自己的心绪越发地了解。那些心绪成为文字跃然纸上的那刻,她觉得自己又会看到新的一层意思。
这个中的每一个过程,都令她的内心世界不断地丰富完满。
与此同时,随着她的细细描述与层层推敲,也令拓跋坤的世界变得思绪万千,精彩纷呈。
他们二人皆很享受着这种,似是于未知之中探索着各种可能性的过程。
他们摸索着自己感觉与心绪的脉络,抽丝剥茧,明心见性。即便那有时是冗长而缓慢的,却总是最贴近自己内心的。
只有她将混沌情绪转化为清晰可见的事物,并通过语言赋予其名称的时候,这个时候,这件事物才能有效地为她所用。
是的,语言作为人情感的载体,确实是很有限的。但却又无可反驳地,也实实在在的是一个情感与其他一切讯息的有效载体。她并非完全无为到如今远居郊外湖边的司马衡那般境界。作为人,她要自己有所作为,只不过要将这份作为局限在某个范围以内。
一个她所能够把控的范围,而非反过来她被这份所谓的作为所把控。
她从来都不喜欢自己被迫去做任何事情,一切事情都必须得是发自她真实的内心意愿所致。这是她从小就感知,知道,也深知无法改变的性格特性。
是的,包括是被她自己所迫的,都不行。
她所需要做的,便是慢慢地突破这些所谓载体的限度,令其变得更为富有内容和重量……
当然,她需要做的还有别的,那便是着手开始准备那批具有一个截止期限日的十卷丹青。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她将自己关于偏厅内,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作画的日子。